贾琮派人回府与黛玉说回京行程之事的时候,贾政正好也在荣庆堂与贾母说郊迎之事。
薛姨妈领着宝钗,王夫人领着宝玉,湘云在宁国府没有过来,李纨一个寡妇不好与公公同堂,避开在碧纱橱里,熙凤立在一旁伺候。
荣庆堂里,不知不觉间已经如此萧条,宝玉如丧考妣地站着,低头耷耳,一副愁眉苦相。
“琮哥儿这次又立下了大功,皇上夸奖琮哥儿上马能安邦,下马能治国。宁夏这一次叛乱,朝中原本以为至少要半年时间才可平叛,谁知,琮哥儿仅用了两个月时间,又两個月宁夏大治,君心甚慰,皇上还说要郊迎,只这么热的天,朝中有人反对,也不知能不能成行?”
贾政看了外面一眼炽热的太阳,知了在拼命地叫唤,暑热正盛,的确不适合郊迎,若果真不成行,也太可惜了些。
谁都知道,皇上亲自郊迎,贾琮之声名将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这也是内阁阁老门拼命反对的缘由。
熙凤心头吃惊不已,琮哥儿竟然又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虽然她并听不懂这些,可听起来是很厉害的样子,皇上都要出城迎接,这该是多大的功劳。
难不成,隔壁的爵位又要升一截了?再升,岂不就是国公了?
薛姨妈也是极为震惊,那孩子年纪比她的宝钗要小吧,怎地就这般厉害了,原说是沾了家里的光,得了个爵位,又仰赖他师父才晋爵,如今,也不知道宁夏平叛又是谁帮了他?
王夫人紧紧地捏着手中的佛珠,心头已是恶心到了极点,老天爷还真是不公,贾琮这等人竟然也能三番两次立功!
她得去问问宝玉舅舅,他这次立功又做了什么蒙蔽朝廷的手脚没有,若是能够将贾琮拉下来,这侯爵的位置,说不得就可以轮到她的宝玉了。
“天这么热,怎好劳动皇上亲自去迎?他再怎么立功,也是个臣子,年纪又小,老爷何不劝劝他,怎好劳动皇上呢?”王夫人体贴道,“到时候,岂不是惹得满朝都怨愤?”
怎能让贾琮占了这样的风头?
这世上,多是势利眼,富贵心,眼看着东府那边高楼起,贾琮声威日旺,连湘云也赖在那边不过来了,若不是宝丫头懂事,她的宝玉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有和丫鬟们顽儿了。
贾政还沉浸在自家麒麟儿的欣悦当中,要知道,大朝会上,虽然内阁和五城兵马司强烈反对皇上出城郊迎,但依然有很多有志之士能够看到琮儿的战功,不少人特意上前与他说话,工部堂官还特意放了他的假,命他早些回来与老太太说琮哥儿回京的事,何等荣耀!
贾政听了王夫人这番话,只觉得有些不成体统,又想到到底是妇人之见,也就不与一般见识,只道,“琮哥儿年纪虽小,本事不小,该如何,他心中自有成论,何须你我置喙?这一次,得胜归来,平叛乃是一功,抚民又是一功,他这样的年纪,做出这等大事来,也难怪皇上器重!”
贾政只能看到表面这些,仅仅这些,也已经令他分外震惊了,也不由得想到,若荣国府这爵位由琮哥儿来承袭,又将如何?
贾母听到这些,一颗老迈的心也不由得跟着噗通跳个不停了,问熙凤道,“你快些去那边问问,琮哥儿可叫人带信回来了,说了几时能够回府不成?”
熙凤哎了一声,忙出去吩咐人往东府去问,回来对贾母道,“老祖宗,一会子若是那边有了信,我再跑一趟,上一次回来,都没祭祖就跑了,既是晋爵,又是立下了功劳,宫里都赏了好几拨下来了,哪有不在祖宗跟前说一声的道理?”
“是这个话,这些,你也要和琮儿媳妇好生商量着办,那孩子,哪里在家待过几天,这一次回来了,应是要多歇几天吧?”
薛姨妈笑着道,“都说能者多劳,老太太养了这样的好孙儿,一年里头见不得几次面,我养了个孽障,天天儿在我眼面前晃着,我看着都难受!可老太太这福气是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贾母最喜听这话,笑得眉眼开花,“姨太太快别说,姨太太是不知道他那牛心左性,犟起来也是要气死人的,他从小儿到大,没少气人!”
“要不,是个乖巧的,哪儿有今日呢?可见,养儿孙还是要养那犟脾气的。”薛姨妈商贾之家出身,最是会迎合着说话,这也是贾母总爱喊姨太太来说话的缘故。
宝钗的脑海里却是浮现出那人桀骜不驯的样子来,少年的眉眼素来清冷,阴沉得令人可怕,凝着一股子从尸山血海中蹚出来的煞气,可是在看到那女孩儿的时候,也能如三春暖阳一般煦融,又如何不令人恼怒呢?
宝钗此时的心理活动,大约就是,自己也不比黛玉差,她这样的才容俱佳的姑娘,哪怕不被人奉为上宾,也不该被贾琮那般无视,若他待人均是一视同仁也就罢了,偏偏,他待林姑娘又是宠溺非常,如此一来,在贾琮这里,她与黛玉高下立现。
宝钗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如何不羞恼?
轻轻抿了抿唇瓣,宝钗忙收起了心思,也颇有几分不自然。
不多时,去东府那边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并带来了晴雯,毕竟老太太亲自过问,若是不派个人过来说一声,有些不妥,正好晴雯是当初老太太给的丫鬟,便让她来回话就更为妥当些。
“回老太太的话,二爷派了亲兵回来传话,说是明日一早午门献俘后,要先进宫缴旨,待出宫怕是要到午后了。”
宝玉目不转睛地看着晴雯,他在晴雯的身上似乎看到了黛玉的影子,他一心相待林妹妹,但自从那一年后,林妹妹就再也不搭理他了。
晴雯本就是老太太的丫鬟,他如今屋里也没有一个可心儿的人,若是将晴雯要来,平日里也有个好说话的知己。
这般想着,宝玉的眉眼间也堆起了笑来,突然感觉到一道凌厉的目光箭一般地射来,宝玉这才想起,他爹还在,忙收敛心神,凛然不动。
贾母忙问道,“不是说,皇上要出城郊迎吗?怎地不迎了?”
晴雯道,“这就不知道了,许是要等二爷回来了才知道。”
贾母不由得有些失望,上一次是四皇子代皇上亲迎,到底是让皇子代,这一次若是皇上能够领百官亲迎,将是何等威风呢!
“那你回去和你奶奶说,明日待琮哥儿回来了,让他两口子过来这边吃接风宴。”
晴雯百般不情愿,可这种拒绝的话,不是她有本事说的,只好应了一声“是”。
眼睁睁地看着晴雯离开,宝玉心如刀割一般,因贾政在,他无能为力,只好低垂着头,心里想着如何向老太太说,让把晴雯讨要回来。
忠顺王从南边回来后,身子便一直不太爽利,午后暑热,他坐在后园的挹梅亭中,咿咿呀呀的唱腔隔着湖面,随着水风吹了过来,小旦袅娜的身姿倒映在水中,一颦一笑,勾魂夺魄。
忠顺王歪在榻上,手指随着节拍轻轻地敲打着,一曲终了,他深深看了一眼那琪官,叫了一声“赏”,问服侍在身侧的孟季希,“你瞧这孩子如何?”
孟季希暗地里摇了摇头,嘴上却是说道,“这南曲,倒是唱腔婉转,九曲回肠!扮相上,温柔妩媚,传神到位,实为难得!”
那琪官还要上前来道谢,却被忠顺王不耐烦地摇摇扇子,打发走了,他在孟季希的搀扶下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四下里无人了,才道,“昨日进宫,顺道去大明宫给太上皇请安,太上皇赏下来的,一瞧就是个惯会服侍人的,本王如今一日不如一日,腰骨也不结实了,哪里用得着这些?”
孟季希心里将太上皇唾弃了两句,道,“属下听闻宁国侯要回来了,明日午门献俘,之前不是说皇上要出城郊迎,想必是被朝中劝阻住了?”
“倒也不是,宁国侯自己上了奏疏,劝阻了皇兄,这个小子,倒是好有几分能耐,听说宁夏的百姓还给皇兄送了礼物,也不知道这又是他闹的什么幺蛾子,可别被朝中那些言官们抓住了把柄!”
“要真抓住了把柄才好呢!”
一道娇俏的声音穿插了进来,孟季希看来人是宪宁郡主,忙上前行礼。
宪宁一身淡绿色底子折枝迎春刺绣交领长袄,白色交领中衣底下是一条米色百褶裙,瞧着清丽动人,眉眼间却闪动着十足的英气,芙蓉玉面灵气逼人。
“那些个言官,成日里只动嘴皮子,最是讨厌。别人做得好,他也说,做得不好,也说,真是不知道皇伯父怎地不把这些人都罢官算了。”
这就是女孩儿的淘气了,忠顺王听了不由得大笑,轻轻地敲了敲女儿的额头,“你皇伯父可不想将来青史上被这些个文人们骂一声昏君呢!”
见女儿来了,忠顺王便与孟季希打了个眼神,孟季希忙退了下去。
忠顺王牵着女儿的手在榻上坐下,问道,“你不在宫里待着,怎地跑出来了?”
宪宁扭捏半天,才道,“女儿瞧着今日天气好,想出城逛逛去。”
忠顺王朝外看了一眼炽烈如火的骄阳,着实没看出天气哪里好了,心知女儿又是动了什么心思,道,“你这时候出城,夜里怕是要赶不回来了,难不成还要在城外过一夜?”
“这有什么,城外又不是没有驿站,再说了,贾琮的大军驻扎在城外,难道还有宵小之徒敢胡作非为不成?”
说到“贾琮”的名字,宪宁的心头猛地一跳,见父王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朝她看过来,宪宁本来还有些胆怯,却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是斗胆与父亲对视过去,父女二人大眼瞪小眼,就这么瞪着。
到底是忠顺王不忍,先退却了下来,别开目光,“明日午门献俘,他就进城了,你何苦这么晚还跑出城去,一旦天晚了回不来,难不成还要在军中过一夜,你可想过为父会担忧?”
“有何好担忧的?”宪宁轻咬着唇瓣,已是一副决绝的样子,“我不过与你一般!”
心里头装了那个人后,就一辈子矢志不移罢了。
“你是姑娘家,怎能如此不矜持,让他会怎么想?”
“我要他怎么想?”宪宁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本就是我的事,我要他如何想?他若好好想,我们便好好处,他若是不好好想了,我难道还会不要脸地赖在他跟前?”
忠顺王也是气得要跳起来了,“你一个宗室贵女,岂能如此自轻自贱?”
宪宁见父亲生气了,倒也不敢造次,却依旧嘴犟道,“我们是同门师姐弟,他出征回京,我提前去看他一眼,又如何了?”
想到昨日,他进宫与皇兄谈起贾琮这次的军功,自是要封赏,他恨不得主动提及将自己这女儿送给贾琮算了,但帝王跟前,诸多事需得小心谋划。
正如之前,他打算借江南之功,向皇兄讨一份封赏,谁知,皇兄并未主动提及,他倒也不好主动去求,只能先暂时忍着,看哪一天机会到来。
或许,琪官一事,倒是个很好的机会。
父女二人正僵持着,宫里来了旨意,宣召忠顺王进宫,暂时他也管不了这个女儿,只好提要求,“日落之前,必须回府,否则,本王就拿贾琮不客气!”
宪宁气得一跺脚,噔噔噔地就跑了,生怕去晚了回不来,看到女儿这不争气的样子,忠顺王只好怨亡妻,女大不中留啊,当年怎地就不给他生个儿子?
正如忠顺王所想,皇帝还是对他昨日被太上皇召见,又赐下琪官一事不安,君臣兄弟二人在东暖阁里见了面,絮叨两句,皇帝便问起来,“宫门之地,竟是有成年男子宿夜,简直是匪夷所思!”
忠顺王倒也不好接这话,只道,“父皇不过是想打听臣这次从江南带回来多少银钱,说是那楼到如今都还没有造成,也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得道了,臣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只好说,如今国事艰难,河南连年大旱,辽东那边东虏蹦跶不休,听说前不久蒙族又生了幺蛾子,处处都要花钱。皇兄这边,龙袍已经几年不曾添新了,父皇又将我大骂了一顿,谁知,怎地出宫的时候,戴权那狗日的,又塞了个戏子给我。”
忠顺王也是有些激动,说到后面,竟然语无伦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