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县连官赈都没有,顾兴觉得太离谱了。
贪可以,人之常情,但也要有个限度,不是肆意妄为,乱来的话,很容易把自己送进去。
上面拨粮拨钱赈灾,清平县连样子都不做做,任由灾民饿死,那不是不把鉴廉司放在眼里吗?
“都说是知县把上面调拨下来的赈灾粮食拿去卖了,这帮当官的真是该天打雷劈,害死了多少人啊。”
老伯咒骂着,恨不得将所有当官的千刀万剐。
而顾兴在意的却是清平的知县是不是真的把赈灾钱粮拿去卖了中饱私囊。
若当真如此,就是典型的要钱不要命。
只听说过雁过拔毛,没听说过雁过下锅的,疯了不成。
没有官府的赈灾,走投无路的灾民要么死,要么反,不管是哪一种,作为父母官的知县都吃不了兜着走啊。
治下的百姓都被饿死,摘掉乌纱帽都算轻的,搞不好要掉脑袋。
清平县到底是怎么搞的,真不要命了吗?
“老伯,刚才你说阿婆是清平县人,她人呢?”
李默看了半天,这老伯好像就一个人,哪有什么老婆子。
“死了,都死了,我老婆子,两个儿子,一个儿媳,一个小孙子都饿死了。”
提到伤心事,老伯老泪纵横,这日子过得苦啊。
如果没有这场天灾,他或许能安度一个晚年,可现在……
都是命啊,都是命,贼老天该死,大半年滴雨未下,雨呢?
“老伯……”
顾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原本想说节哀顺变,会好起来的。
但怎么听都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全家就剩他一个人了,你跟他说会好起来?怎么好起来?已经家破人亡了。
对于老伯来说,他活着跟死了已经没什么区别。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老伯抹了一把眼泪,顾兴这才注意到他的手已经浮肿,再这样下去,怕是也撑不了几天了。
其实他能撑到现在,全靠吃土,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吃土吃死的,很多人都是。
不吃土的,吃不下去的,大多被饿死了。
“老伯,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吗?我看他们不像灾民啊。”
顾兴不着痕迹的岔开了话题,指了指篝火旁的壮汉。
在饥肠辘辘的灾民中生火烤肉,不吝于美人在色魔中翩翩起舞,赤果果的诱人犯罪。
他们就不怕饿极了的灾民一拥而上,哄抢吃食吗?
顾兴满腹疑惑,老伯却鄙夷厌恶的说道,“他们不过是当地士绅乡贤的狗腿子,趁火打劫,这段时间可祸害了不少女子,唉。”
老伯一脸痛惜,很多女娃子只换一块肉一口水,不得不让人感慨人命之如草芥,分文不值。
乱世人命低贱甚至不如一头畜生,这些时日他们都已麻木。
也正是因为此,村妇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甚至被拖走的那一幕才没人在意,男人拿女儿去换烤肉的时候,在他们的内心掀不起半点波澜。
“就没人管管吗?”
孙成的言语中带着不小的火气,刚才那男人卖女换肉的事情可把他气得不行。
虎毒不食子。
如果是他,哪怕被活活饿死也不会卖女。
家人是他的底线。
“怎么管?你情我愿的事情,更何况他们背后都有靠山。”
在这个世界,人是可以用来交易的,只要双方愿意。
那些士绅贵胄,乡贤望族,谁家没有一帮可以随意打杀的下人丫鬟。
顾兴应该庆幸自己的出身,不然的话,他或许就是这万千灾民中的一员。
“如此世道,连米都是稀罕之物,他们烤的这些肉是?”
顾兴来之前就听到一些耸人听闻的传言。
因而他看到烤肉的时候,脑海里便情不自禁升起了邪恶的想法。
“许是好肉吧。”
没有吃过,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肉,或许吃过也不知道。
有时候人为了活下去,什么都不在乎的,求生欲可以让人丢掉廉耻和恐惧。
只要能吃饱,何必在乎是什么肉。
之后,顾兴又跟这老伯聊了许多,这也让他对灾民的处境又有了更清晰直观的认知。
而老伯似乎是很久没跟人说话了,话匣子一打开,宛若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顾兴静耳倾听,感慨万分。
这段时日,算得上是这位古稀老人一辈子最黑暗绝望的时刻,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结发之妻,自己的儿子、孙子饿死,而他却无能为力。
连番沉重的打击都让他的感情变得有些麻木,他甚至都还没意识到这个世上他没有亲人了。
自此以后,他就是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生无人问津,死无人悲殓。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
苦水倒完,老伯的神情却变得更加落寞,哀莫大于心死,或许便是如此吧。
风愈来愈大,像是刀子割在脸上。
“大……四弟,外面风大,我们还是去破庙里吧。”
李默早就注意到了,离这不远的西南角有座破庙,今晚他们可以在里面歇息一晚。
深夜过后气温骤降,没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很容易着凉生病。
“破庙不能去。”
本来已经昏昏欲睡的老伯听到李默说要去破庙,急忙开口阻拦。
“为什么?”
李默不解,破庙虽破,却总归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那破庙里都是死人,官府规定的人死了就扔到里面,方便处理。”
此话一出,顾兴顿时打了个寒颤。
怪不得这些人宁愿躺在外面的地上也不去破庙避一避,原来那地方已经成停尸房了。
这样的天气,恐怕不过一天就有味道。
好在当地官府没有放任不管,还知道集中处理尸体,如若不然,真有可能爆发瘟疫。
“要不我们就在外面将就一个晚上吧,委屈你们了。”
顾兴对着李默他们说道。
“大……人言重了,我们皮糙肉厚没事,就怕您身体遭不住。”
孙成说得倒是大实话,他乃练武之人,在外面过个夜再寻常不过了,就连李默也是杂役出身,受过苦。
可是顾兴就不一样了,养尊处优,倏地在这种环境中过夜,可能吃不消。
“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
顾兴笑了笑,“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早起赶路呢。”
“是。”
于是乎,孙成和王尚分别依偎在顾兴两侧睡下,这样只要有个风吹草动,他们都能第一时间照顾到顾兴。
至于李默,爱哪睡哪睡,没人管他,自己开心就好。
那老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连日压抑在心头的苦水倒出来之后,他似乎变得更加沧桑。
寂寥的夜幕下,万籁俱寂,除了蚊蝇的嗡嗡声,就是细微的鼾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