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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五年的新年的鞭炮声中,中国北方的小县城——临沂县的沂蒙山下的葛家村里,一个土地主家得两个闺女。自古以来的重男轻女的传统,让一下得了两个女娃的家里,在新年的第一天就阴了天。两个女娃的娘张小玉,是济南府大户人家的小姐,那小姐为什么会嫁给一个土地主呢?其实小姐原本嫁的不是土地主,她的女婿是张小玉的哥哥张珮之在济南新学里结交的伙伴,名叫葛家旺,葛家旺的爹是个土地主。葛家旺常跟张小玉的哥哥张珮之去张家做客,一来二去,葛家旺和张小玉两个人眉目多情,暗送秋波。张小玉的爹妈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谁知张小玉性子刚硬,一气之下竟和葛家旺私奔回了沂蒙山的葛家村。张小玉和葛家旺回到了葛家村后,头几年过得还算惬意,虽日子不如济南府的日子多姿多味,但小两口的感情浓稠也让乏味的日子亮堂了许多。自从张小玉生下第三个姑娘,葛家旺一改往日对张小玉的体贴入微,整日躺在炕上举着大烟杆唆啦一口旱烟,使唤周围的人干这干那,一副耷拉着的鞋拔子脸和他那土财主的爹一个样子。葛家老地婆一直就看不惯娇滴滴的大小姐,以前碍于儿子的面子对张小玉还算过得去,自从葛家旺不对张小玉上心后,葛地主婆便使上了婆婆整治儿妇的各种手段。张小玉私奔到葛家村的第十个年头怀上了第四胎,要说这一胎和前三胎都不一样。张小玉自从怀了孩子后,精神比以前足了,她喜欢动弹起来找些活儿干,不像前三胎总是懒洋洋的。张小玉整日身子不闲下,嘴也闲不下,总要嚼几颗酸枣,婆娘和公爹见了总要欢喜一场。但到了吃饭的时候,张小玉又总捡辣味吃,公爹和婆娘看了又没有了吃饭的气力。张小玉肚子大得厉害,在床上躺了一个半月后,终于产下肚子里的娃儿。生了三胎的女人,再生孩子毫不费力,一个时辰不到,葛地主婆子铁青着脸出来说了句:“丫头片子!”躺在床上的张小玉还在屋里呻吟哭喊,她的哭声喊声都被山村了了数声的鞭炮声吞吃了,没人愿意安慰一个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给家里添第四个女儿的笨女人。张小玉哭喊不是为了自己生了个女儿而悲伤嚎啕,是因为她疼痛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没生出来,她疼得浑身抽筋,话囫囵着喊出来,别人不能听懂她的意思,不知她在求救。葛地主婆早就打发了接生的婆子回去,丫头们在灶台围着看奶奶做的年夜饭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爷俩坐在堂屋里一人一根烟杆,“吧嗒吧嗒”了一杆又一杆的旱烟,没人仔细张小玉的哀嚎。他们都以为张小玉在为自己生不出儿子哭嚎,谁都没去打扰伤心的人儿,也没有同情安慰,因为他们都是无后的受害者。“恁怎么还支棱着两条腿,放下吧,孩子早生出来了!恁不嫌累,真是不害臊!”葛地主婆进房间,看见小玉的双腿支起被子,放下手里盛着饺子的碗,掀开被子往下按她的腿。“俺的亲娘哎~!天爷!怎还有一个?”张小玉腿下的孩子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得地主婆腿发软,差点没一屁股拍在地上。“活见鬼啦!俺的天爷!”她倒腾着小脚往门外跑着喊。男人们进来的时候,张小玉身子凉了一半了,身上还有温热气。“儿啊,恁这女娃子,娘不敢看,她那眼里像是给咱家有冤仇啊!我把剪子烧烧,恁把那脐带绞了!”她烤着剪子对葛家旺说。葛家旺接过剪子,冲向孩子,“俺一剪子绞死这个死丫头片子!”葛家旺把张小玉的死归在刚出生的孩子身上。“哇~!”孩子哭得震天响,葛家旺被突来的哭声吓得剪子掉在地上。到底是心里有愧,张小玉尸骨未寒,葛家的人心都悬在了嗓子眼上。大年里不宜出殡,葛家商量着把张小玉的尸体先停在后院的粮仓里,葛家旺不同意说是粮仓的老鼠多,只好停在西厢的仓房里,等过了初六埋到祖坟里。葛家旺的爹,看着蹲在院子里愁苦的葛家旺说:“到了初六叫了人来,埋到北边的坟场子里,年还没走净,不能张罗大办,再说生了一堆丫头,她也没脸让俺们家为她鸣哀丧乐给她。等过了十五给她修个碑,就算了了。”葛家旺死了媳妇,准确地说是死了从济南府讨来的大小姐,他心里难过,但这媳妇还不如村里大腚糙皮的姑娘,生不出个带把的,他想想也就不那么不难过了。自从媳妇闭了眼,葛家旺总想起在济南府张家里第一次见她,那样好看的模样,若不是遇见了张珮之,这辈子他是见不到这样的大小姐的,葛家旺又难过起来。葛老地主把烟锅在鞋帮上敲了敲说:“不该听恁舅的话,送济南上新学,给恁老子带回来个什么玩意儿,媳妇子!冤孽!大年初一,晦气!”葛家旺听见他爹的埋怨,不敢在脸上伤心的厉害。“爹,俺奶说娘死啦?”大丫头九岁了,蹲在了正蹲着的葛家旺的对面问。葛家旺撑住膝盖站起来说:“大丫,大了,好好照顾妹妹。”“爹,西厢房冷得很,怎不让俺娘回屋去死?”大丫仰着脖子问葛家旺。葛家旺把冷了烟灰的烟锅在鞋帮上敲敲,没回答大丫,回了堂屋。穿得笨拙的大丫,头仰得太久了坐到了地上去。“把五丫头送出去,留着心里膈应。”葛家旺的娘纳着鞋底说:“想起她那苦命的娘,心里不得劲儿。送了吧!”“不送。”葛家旺坐在炕沿上说:“不叫丫头了,老四叫大玉,老五叫小玉,留下了。人都死了,用命生的孩儿,不能送。”老葛一脚把儿子从炕上踹到地上,“妈了个爸子!一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还不送,大玉、小玉!叫得还怪好听!恁爹俺哪天给扔尿罐子里,淹死!”“淹死,也不送!”葛家旺第一次跟老爹发脾气,他站起来用手扑棱扑棱身上的土说:“人都死啦,孩子还不能容下!带不带把儿,也是五个啦!对起老葛家啦,济南府的大小姐给恁家生得五个孩儿,还得怎样!”葛家旺想起张小玉的身份来,似乎张小玉不再是个简单的生不出儿子的女人,而是因为生孩子惨死的大小姐,他心里开始怜爱起她来。“行啦行啦!留下。儿啊,回吧,回屋,留下!”葛地主婆推着儿子往屋外走。“愣!憨熊!”葛老地主第一次见儿子发火,三十几岁的汉子了生起气来,老子该怵怕三分,但老葛地主现今已花甲近古稀,不能不怵儿子五分,甚至更多。还没到初六,葛家来了不速之客。张珮之连天噩梦,梦见自己唯一的妹子找自己哭,一哭就是一夜。葛家庄张珮之来过一次,那时张小玉走了一年多,张珮之才托人找到葛家庄,他见到张小玉时,她怀里抱着咿咿呀呀的大丫,没想到再来葛家庄竟生死别离。张小玉留下五个女儿,就襁褓里的两个女娃和娘长得像些,其中一个像是从张小玉的模子印出来的。过了初六葛家大操大办了一场丧礼。当初张小玉悄悄地就进了家门,补了一场酒席就算是娶进了门,如今的丧礼倒是十里八村罕见的盛大。老葛地主偷偷抹了眼泪,“老子死也不能有这么大的排场,真是丧门星”。“明天俺就回了,孩子得带回一个去,要不,不能给俺家里的老人家交代。”张珮之押了一口酒说。“带哪个?”葛家旺闷着头问。“大玉,跟我妹子小玉太像了,那个小玉叫了妹子的原名反而不似以前妹子的模样。”张珮之说:“大玉俺带回去给她姥姥姥爷看看,也能宽宽心。”“嗯。”葛家旺低着头,点头。丧礼虽然让葛家花费不少,但一场丧礼下来葛家的人心放下来不少,他们觉得张小玉的冤魂随着和尚的念经声离开了葛家,再没有什么对不住张小玉的。关于张小玉的死葛家上下齐口——难产,她哭嚎了半宿生下两个女儿就一命呜呼了。三个懂事了的丫头被葛家地主婆揪住耳朵叮嘱了半天,她们面对舅舅的询问和好吃的点心的诱惑,也只会说娘生妹妹死了,她们的娘难产的那个晚上,丫头们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灶台上的吃食上。张珮之抱着大玉上了马车,葛家的人都站在门口相送,葛家旺怀里的小玉眨着一双大眼干嗦手指。大玉眉梢眼稍显吊梢,鼻梁高高,鼻尖翘翘,樱桃小口窝在鼻子下,小巧精致;小玉一双大眼长在婴儿的脸上,在葛家老公母俩看来大得诡异,似乎眼睛里在向他们为死去的娘讨冤,鼻子和嘴巴像极了葛家旺,生得一副男儿像,但还是少了男儿身上最重要的那几两肉丁,反而让老两口更生厌倦。张珮之走后,葛小玉整日被仍在炕上,无人管问,大丫心疼妹妹抱在怀里喂她米糊,被葛地主婆子撞见了。老太婆拿着纳鞋底的大锥子,跺着小脚追大丫要扎她,“恁真是讨人厌,别管,饿死才好!恁看看,那双眼整天大睁着,讨命鬼!死就死吧,生得和恁那个死鬼娘一个样,一个整张脸就剩两个眼珠子啦!老葛家,多少辈都是单眼皮,娶了恁老奶奶,娶了俺,哪个不是大眼嘟嘟着,一辈一辈加上恁三个丫头子,都是单眼。那俩一生下来就不像是老葛家的种,抱走一个,这个也活不久!”葛地主婆子因疏忽害死媳妇后,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推脱到死去的张小玉身上,生闺女是张小玉的错,生了双眼皮的闺女的张小玉简直就是该死。葛地主家的二闺女四月里回娘家,看见葛小玉喜欢得不得了。“一辈子也没捞着个闺女疼疼,不行恁跟姑家去,给恁老姑当姑娘。娘,这闺女太瘦了,四个月了还没个猫沉!”葛二姑对地主婆子说。“留她一口气就行了,活不活得,看她造化。哼!”葛地主婆把大铁针插进头发里抹抹头油润滑,“要不是恁兄弟拉着,能让她活到今天。”葛二姑听着她亲娘的话,心里发寒不是个滋味。葛地主婆从小就对葛二姑和葛大姑不待见,生了葛家旺后更是变本加厉,似乎在这个世界上葛地主婆只有一个儿子,闺女都是捡来的。虽然生在地主家里,葛二姑从小没享过地主小姐的生活,葛地主婆不愿白花钱给使唤丫头,她的两个闺女就成了她的使唤丫头。葛二姑从小就看不惯她娘的那一套家法,只是敢怒不敢言。葛二姑的姐姐被嫁给铁匠,铁匠喝了小酒喜欢打媳妇儿,他劲儿大,竟把媳妇活活打死。铁匠死了媳妇后来到葛家,也是在这间堂屋里,他蹲在地上跟葛地主公母俩商量怎么解决。“开春了,家里的农具不利索了,打套新的来,抵了大闺女的命,下来新粮食给大闺女上供。”这是葛地主死了闺女的最后一套说辞。葛二姑当时就天天在心里念叨‘嫁个好人家,这辈子不回葛家’。后来,葛二姑嫁给镇上粮店的少爷,一口气三年生了两个儿子,也算是过上了舒心日子,年节里她打发人来给爹娘送礼,但自己几乎不回来,她心里有怨恨,不肯回葛家院子。“恁都做了粮店里的太太啦,怎今天有空回来?以前恁做少奶奶俺一年也不能见上恁一面,今儿也不是么大日子,回来做么?”葛地主婆讽刺她常年不回家的二闺女。葛二姑拍着小玉说:“俺姐的忌日,什么时候不回来都行,这个日子得回来。”葛地主婆子用眼狠狠地剜了葛二姑,“呸!晦气!”葛地主婆纳了半天鞋底后,抬起头看了一眼抱着孩子的葛二姑说:“恁没个女儿,抱去养着吧?啊!闺女,娘的小棉袄!”“俺不要,俺两个儿,足意地很。恁老葛家的闺女,老葛家该养着,能大的家业养不起个女娃子。”葛二姑故意气葛地主婆子,她早就听说了葛地主婆对弟媳的作为,现今不能不借机挖苦她一番。“哼!”葛地主婆子没再说别的,她在葛二姑面前败了气焰。“家业再大也得留给带把的,能给她个黄毛丫头。哼!”葛二姑抱着小玉召集了大丫、二丫、三丫回她们姐妹几个的房间。“大丫,恁是姐姐,恁看看恁,恁看看恁小妹瘦得,恁再看看恁身上的膘!”“俺奶不让俺碰,她说小妹吃了,俺就没吃的。”大丫委屈。二丫说:“俺奶说小妹是索命的鬼,俺要碰了她,她就咬俺。”三丫趴在葛二姑的肩膀上逗小玉,笑得咯咯响。“恁俩看,小玉咬三丫了么?”葛二姑问。“恁奶奶骗恁的,恁没了妈是谁害得,是恁那个奶奶,恁不能听她的话,现在她不管小玉,到时候就开始不管恁仨啦。笨得!”“二姑,那俺怎办来?”大丫问。“记着,恁四个是一个娘的,谁都不能欺负,谁欺负当中的一个,剩下的得去一块欺负她。现在只是有恁奶,过几天恁爹给恁弄个后妈回来,有恁好过的?”“二姑,俺不要后娘。”二丫吸溜着鼻涕说。“由不得恁,恁姐几个抱成一团,听懂没?”葛二姑叮嘱大丫和二丫。“懂了。”大丫和二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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