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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十三年过去了,葛大丫、葛二丫早就出嫁了。十七岁的葛三丫早就被葛家旺给她许了人家,过几天也要出了葛家的门。葛三丫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葛小玉。葛小玉自生下来就只张大嘴哭过一次,就是葛家旺拿着剪刀想要绞死她的那次,自那以后她没再当着人面出声哭过,她哭时只流泪不出声。葛小玉身上经常被后妈拧的浑身是伤,但她脸蛋上挂着泪珠笑着对姐姐说她不疼,就是饿。虽然后娘不疼惜前人遗留的女儿,但身在地主家里,在吃食上,总能让她们吃饱,只是不如后娘自己的两个儿子吃得好而已。葛小玉总是饿,她是心里饿,眼里饿,饿葛家儿子能吃到的,她自己个儿吃不上。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饿伤了身子,小玉长得像个火柴棍,除了头大,身上干瘦,吃得再多也不见长肉,十三岁的身子才长到葛三丫的耳垂边上,不像葛三丫,十二三时就长到快七尺和男的差不多高,隔壁村教书的秦先生家见葛三丫好生养,早早把婚事给定下了。

“玉儿,姐走啦,恁得自个护住自个,恁知道不?”葛三丫躺在被子里对小玉说。

“姐,恁放心走,俺不怕她!”小玉眨着大眼说:“以前她打俺,俺还不上手,恁看她现在吃得给个猪一样粗,也没俺个儿高,她不是俺的个啦。”

“那恁也不能给她硬着来,爹知道了还不得扒恁一层皮去!”葛三丫叮嘱小玉。

“早就扒拉好几层了,不怕再多扒一层去。”葛小玉满不在乎地说:“那天我看着李嫚家来人啦,送不少好吃得,哪天弄点吃吃,俺的嘴里这几天淡得么个味!”葛小玉说完咂咂嘴。

“恁是真不怕被揍,恁的皮就不知道疼!”葛三丫戳了葛小玉的头一下。

“不疼。姐,我就看着她,李嫚把好的都给了她那俩儿,我心里不舒坦,他们有的俺也得有!恁嫁人了,俺也不能再帮恁从她那儿多拿点什么。姐,恁看。”葛小玉拿出个布袋,里面的东西被愰得叮当响。

“什么?”葛三丫问着和葛小玉一样翻身跪在被窝里,看布袋倒出来的东西。

“给恁的嫁妆。那个娘们胖得猪一样,俺偷来给恁带,好看!恁带上。”葛小玉拿着一对银镯给葛三丫,布袋里还漏出一对银耳环,银项链的链子中间有个大银锁。

“死丫头!葛小玉!恁疯啦!这,恁也敢偷!”葛三丫按住葛小玉狠狠地打了她几巴掌,打在背上。

“疼!”葛小玉头一次说疼,以前后娘李嫚打她,她从不说疼。

“恁不是不知道疼么?”葛三丫生气地说。

“他们打俺,疼也不说,恁打俺,俺心里疼!”葛小玉梗着脖子说。

“姐不该打你”葛三丫被说得心软了,“但她要知道了,非打死恁!”

“俺不怕,这是俺娘的东西,真的!那天,她给葛大壮看这些玩意嘴上还说是死了的前婆子的,娘家带来的。李嫚想留给葛大壮的媳妇,俺给偷来,叫她给不成!姐,恁带走,去了秦家,谁也找不着!就是不能留给他们,这是咱娘的。”葛小玉把东西堆在葛三丫的面前。“改天还是得去李嫚屋里寻摸点吃的来,偷首饰没意思。”葛小玉又咂咂嘴。

“恁那张嘴怎就是填不满咛?”葛三丫摸着小玉的脸说:“这块都青了,疼么?说实话。”

“肚子饿就疼,肚子饱了就不疼了。”张小玉问三丫:“姐,恁嫁了人就能想吃么就吃么?吃不好恁就回来,俺给恁留好吃地。”

“快十四岁了,小玉,别老想着吃,学着干点么,好嫁个人家,不再缺肚子啦,想吃啥吃啥。”葛三丫劝张小玉。

张小玉眨着眼睛笑了,“俺不信,恁骗人!李嫚嫁给咱爹,成了地主婆,还是老藏好吃的,她也不是想吃么就吃么,吃点好的还得背着咱姊妹几个吃。”

葛三丫又劝小玉:“妹子恁给李嫚送回去吧,俺不能拿。”

“恁拿着!就算哪天被发现了也是算在俺头上,俺不怕他们,但俺娘的东西不能在她手里!”小玉拍着炕头说。

小玉现在的确不怕谁,葛地主死了五年了,葛地主婆子老得只剩下能动换的嘴了。葛家旺从来都对葛小玉视而不见,不仅是对小玉对谁都是。自从张小玉死了,葛家旺的魂走了一半。葛家的新媳妇李嫚膀大腰圆,个子的高度还没有个腰粗,她想要耍威风也是不行,葛家三个长起来的姑娘都比她高一个多头,闹起来肯定是她吃亏。但葛小玉常挨新媳妇李嫚的打,也是她自找的,李嫚的房里常藏着好吃的,葛小玉从小缺肚子,家里的吃的,她隔着半里地也能闻见味,她总偷了李嫚的东西所以也总免不了一顿打。葛小玉过了嘴瘾也就有了力气挨打,胖媳妇气得累得气喘吁吁,听不见葛小玉求饶声,打着打着也就没了意思,就只能放她走。如今,葛小玉也高出李嫚大半个头出来,她更不怕这个又胖又笨的后妈了。

葛三丫嫁人的那天,葛小玉骑在墙头上看着她出了门子,她没送葛三丫,她觉得难过,但她不想让人看见她难过。

葛小玉觉得纳鞋底、缝衣服、绣花都没个意思,她喜欢听秦老先生教葛大壮背文章,讲历史。秦老先生是葛三丫的公爹,因为葛三丫的关系,葛小玉觉得跟他更亲了,常缠着他问葛三丫的事情。葛大壮笨得很,一篇文章十天半个月一句都记不全,稀稀拉拉地背上几句没一个完整句子,葛二壮还不如他哥呢,长了个嘴只会吃。葛小玉翻来覆去总听那几篇文章,觉得没意思了,在门口蹲不住了,又开始到处瞎逛。

“打死恁,死丫头就会偷!”小玉偷了后娘的梅干,她抱着大半包梅干一路围着院子转着圈小跑,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着吃。后娘跑累了,小玉也停下,把剩下的梅干塞进拴在腰带上的布袋里。葛小玉回去拉住李嫚的左手,李嫚用右手打她,小玉不松开,她拉住后娘原地转圈圈,转得李嫚尖叫起来。李嫚太重了,转起来更是了不得生生把葛小玉给转得飞了出去,李嫚却还在原地转着圈叫。

“鬼附身了!”葛家旺捉住李嫚胖墩墩的正在原地画圈身体,“不要命了,转么呢?”

李嫚指着葛小玉喘气,葛小玉看见葛家旺眼里冒着火星子向她走来。“饿死鬼!”葛家旺一巴掌把葛小玉拍在地上,葛小玉鼻子里直往外冒血。葛家旺一把小玉从地上提起来,拖着她进了堂屋,他把葛小玉扔在地上,“跪那儿块!”葛家旺在屋里喊,“大壮、二壮进来背书!”

葛大壮磕磕绊绊地背起学了几个月的《劝学》。“君子曰、曰、曰:学不可以已、已、已……青青,青,取之于蓝蓝而用用之蓝……”

“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葛家旺愤怒地提醒。

“奥奥,取之于蓝而而青于蓝……”葛大壮依旧磕绊。

“几个而?”葛家旺问。

“一个。”葛大壮说。

“恁怎说俩?”葛家旺气不打一处来。“一背书,就是个结巴,平常也不见恁结巴!”

葛小玉把手伸进她的布袋里,偷偷吃她偷来的干梅子。葛家旺走过来,一脚把葛小玉踹躺在地上,“生了一群废物!”

“大壮是废物,俺不是!”葛小玉挣扎起来,狡辩着重新跪好。她手里握住刚才掉在地上又被她捡起的梅干。

“哼!他是废物,恁是饭桶!”葛家旺用烟杆戳了下大壮,自己坐在炕上,大壮知道葛家旺是让他给点上旱烟。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葛小玉一口气把《劝学》背下来,她很骄傲自己不是废物,把手心里的梅干塞进嘴里,奖励自己。

葛家旺愣住了,但看见葛小玉吃东西,又气了起来,“还吃!还真是饿死鬼!”葛家旺这次骂葛小玉不同往日,嘴角挂着笑。“恁还会么?”

“大壮学过的我都会,秦先生嘴里说的,俺听了就会,大壮、二壮总不会,俺也不愿意听了,翻来覆去那几句,到成了老和尚念经啦。”葛小玉说。

“接着背恁会的。”葛家旺说。

葛小玉把几年从秦先生嘴里听到的楚辞、《论语》、唐诗、宋词,捡了有意思的各背了一篇,好多大壮到现在都不会,小玉最后用‘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做结语。葛家旺一边咂着烟,一边点着头。

“老爷,吃饭了。”李嫚身后跟着个老妈子,拿着碗和饭盆进来。老妈子是李嫚带来的陪嫁,狗仗人势,刘老妈子对小玉的坏心眼比李嫚还多。

“哼!小玉上桌吃,大壮今夜饿着。”葛家旺瞪了葛大壮一眼。

葛小玉上炕时背着身子往大壮手里塞了一大把梅干。

一家人坐在炕上准备吃饭,葛家旺对葛大壮说:“恁回房重背,背不会就别睡了!二壮恁背。”李嫚见葛家旺没有要吃饭的意思,就把递给他的筷子放在了碗上。葛小玉盛了一大碗米饭,狼吞虎咽起来,李嫚看着白花花的米饭进了葛小玉的碗,又气又急。这些大米是李嫚住在几百里地外沂河边上的娘家给送来的,李嫚家也是地主,以种大米为主。嫁到沂蒙山下,大米便成了稀罕物,只能靠娘家给送些来解馋。

“当家的,孩儿还能小,大大再学也不晚。”李嫚为二儿子求情。

“恁要不吃也走,别在俺眼前叨叨。”葛家旺不愿听李嫚多说话。“小玉在一边上都听会了,还专门给他俩请的先生,背起书来磕磕巴巴的,没脸听俺都!二壮背!”

“君子曰:学不可可可以以已已已……”七岁的葛二壮背得更不入耳。

“滚出去!”葛家旺气得吼出来:“没用!废柴!”

“小玉都十四岁啦,大壮才十岁,二壮才不到六岁,不一样,他……”李嫚狡辩。

葛家旺把横在碗上的筷子仍在李嫚身上。大壮早就过了十二岁的生日,她却说十岁,而二壮几天后就要八岁了,她竟然说不到六岁。“恁真有脸说,睁着大眼扒瞎话!大壮都比小玉高半个头,跟恁一个样,就会个吃!再说,二壮光长粗数不长长数,长得给个水缸一样,就是头猪都听会啦!恁天天跟着听会了么?听会了?!恁今天背下来,就让大壮、二壮过来吃饭!”葛家旺说完用烟锅敲敲桌子,加了他说话的威严。

葛小玉把碗伸到李嫚的面前,给自己添第二碗饭,但被李嫚接了过去,“啧啧啧!饿死鬼!撑死恁!”她一边盛饭一边骂小玉。

葛家旺又用老妈子捡回来的筷子敲响了碗沿,李嫚不敢多说话了,乖乖给葛小玉添了碗饭,这是她嫁到葛家来后,给前婆子遗留的孩子添的最多饭的一碗。大米在这儿是稀罕饭,今天李嫚做了干米饭是想犒劳自己的儿子,没想到儿子没吃上,全进了葛小玉的肚里,就连葛家旺也没吃几口,碗里的菜大部分也进了葛小玉的肚子。要是葛家旺不在,李嫚死也不能把白白的大米盛进葛小玉的碗里。

如今葛家是葛家旺当家,堂屋也就是葛家旺的地界了,葛地主死后,葛老婆子睡在后院荒芜的老屋里,后院有三间房用来储粮,葛老地主婆住在中间一间。没人让她住在里面,因为葛老地主死后,葛家旺搬进了堂屋,但四个丫头睡的东厢房死过张小玉,葛地主婆子不愿住进去,东厢房另一间是李嫚在住,葛家旺不愿意李嫚跟他睡在堂屋里。西厢的仓房修整过给葛大壮读书用,另有一间就是厨房。没人让地主老婆子住进粮仓里,但她执意住进粮仓里去。

葛小玉吃完晚饭摸进葛地主老婆子的粮仓里。葛家旺专门请人给葛老太婆在粮仓修的大石炕,炕上两排摞得高高的木箱显出老太婆曾经的家底。这间粮仓一边是葛老太婆的炕,一边放了一排整齐的木质屏风,隔开了物品和人。屏风后放的不是普通的粮食,木架上都是些收上来的上好的干货,皮子,陶瓷器物,以前房间里放的大部分粮食都移到别的房间了,葛老婆子房间整治的也还颇有地主老婆的房间的样子。

老太婆问:“死丫头,恁又来啦。寻摸吃的来。”老太婆躺在土炕上,炕尾的灶上还有热乎气。

“今晚上吃的白米饭,吃饱啦,肚子撑得慌,来遛遛食。”葛小玉说着掀开锅盖,看看里面的饭食。“擀的面条,还有肉卤唻!恁吃得真好唻!”葛小玉看着蒸在锅里的面条好像又饿了起来,直吧嗒嘴。

老太婆坐起来倚着墙说:“饿啦,恁就吃,别吧嗒嘴啦。”

“等会儿,有人来吃。”葛小玉坐在炕上,提溜着两条腿晃荡着。

葛大壮推开门,“小姐姐,恁在么?”

“别喊啦,快进来!”葛小玉跳下炕,把葛大壮揪进来,关上门。

“奶奶,恁还么有睡。俺寻点吃的来。”葛大壮先问候老太婆,他对老太婆很生疏。葛大壮生下来李嫚就不让婆孙亲近,由自己和老妈子带着。再加上后来老太婆入住后院,只有逢年过节才去前院热闹一会儿,平时就像没有这个人,葛大壮对老太婆怵得很。

“还能饿着恁?恁娘还能不给恁吃得?死丫头,恁把灯点上,别让他吃鼻子去!”葛老太婆的嘴里的关心总是要骂出来。

“葛大壮!点灯!”葛小玉使唤葛大壮,“快点!火柴在这儿块!”

“啧啧啧!死丫头,脾气还真不小,谁要是娶了恁,倒了八辈子霉!哼!”老太婆讨厌葛小玉,但也只有葛小玉三天两头来她这里,她这儿才有了点生气。

“恁吃得真好来,奶!”葛大壮扒着面条说,十二岁的葛大壮坐在烧火坐的小板凳上,吃起饭来有点爷们样了。

“也是吃货一个,笨死!”老太婆看着葛大壮,她早就从葛家旺那里听说了这个孙子没什么出息,反而葛小玉越看越顺眼。葛老太婆不愿承认自己年轻时犯下的错误,想起小玉死去的娘,所以她总是假装不关心葛小玉的存在。

“奶,谁给恁弄得好吃的?”葛大壮又问。

“还不是手里有点东西,哼!要不早把俺这老不死的忘啦。”老太婆脸漏悲哀,她这话是指着李嫚说的,但大壮听不懂,小玉也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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