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坐在马车上一句话不说。葛大壮上车之前叮嘱了青草不要乱说话,所以小玉不说话青草也没敢向她搭话。
葛二壮站在葛家大门口等着从县城回来的葛大壮,葛家雾蒙蒙的灯笼下葛二壮形影单只。葛大壮的马车进了葛家村但距离葛家院还有一段距离,小玉终于开口问家里的状况。这几年葛家也天翻地覆。自从葛大伯生了痢疾后,葛大伯家里的人先后得了痢疾,小玉离开葛家庄三个月后,葛大伯在茅房里拉稀拉死了,葛大伯的小儿子早夭。葛大壮的亲娘,葛小玉的后妈李嫚也生了痢疾,肥胖的李嫚经不住几泡稀竟也一命呜呼。‘本以为她能挺多些日子,毕竟身子上一层厚厚的膘油,谁知道还没几天就’,葛大壮赶着马车感叹他死去的娘。小玉这时才认出跟着青草的老妈子——刘妈,以前葛大壮口口声声叫着的刘娘。刘娘因为李嫚的死受到打击,更可怕的是她也得了痢疾,但她捡回一条命,这条命捡回后她整个的人缩小起来瘦得脱了像,不像从前的敦实强壮,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
“嫂子!恁给俺带的什么好吃的回来?”葛二壮跑到刚下来马车的李嫚身旁,十三四岁的男孩长得胖矮敦实,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小玉记起自己走的时候葛二壮差不多就是真么高。
“恁看这是谁,恁小姐姐!还记得么?”青草指着小玉对葛二壮说,葛二壮腼腆地笑着摇头,反问青草:“好吃的,有么?”
刘妈从包裹里拿出一包蜜饯,葛二壮接过就跑了。
李嫚死后葛家旺请了县城的大夫给家里的每个人号脉调理,刘妈也因此病情好转,但葛二壮被大夫说他这辈子就只能长这么高了,他的骨骼天生短小怕是不能再长个了。李嫚死后两年,葛家旺在葛老太婆的提议下给葛大壮娶了青草冲喜,十六岁的葛大壮取了二十二岁的寡妇青草。青草当了葛家的媳妇后日子又红火起来,老太婆终于从后院搬进前院住进李嫚生前的房间,葛大壮和青草进了小玉和她的姊妹们以前住的房间。葛家又有了个家的样子。
葛家旺每天早晚都要到地头田间看他的良田百顷,他现在已经完全是个他爹葛老地主的样子了,每天最大安慰都是在眺望属于他的土地。小玉从葛老太婆的房间里出来,葛家旺从田间回来,父女俩照了个面。
小玉的嘴干涩,她舔舔嘴唇叫了声:“爹”。
葛家旺背着手,“嗯”,他咳嗽了一声说:“回来了”。
小玉站在原地看着葛家旺回了堂屋。五年而已,葛家旺驼了背,老太婆满头的白发挑不出几根青丝出来,李嫚和葛大伯死了,刘妈变了性子。
老太婆的房间里传来咳嗽声,小玉进去。
“恁是谁呀?”老太婆倚着她身后的被子坐着问走进来的小玉。老太婆和墙壁之间放的是那些从堂屋搬到粮仓,又从粮仓搬到现在这间房间的柜子。柜子还是一层油亮的黑漆色,老太婆却上了刷上了好几层老朽之气,头发一遍一遍的白到雪白。
“奶,恁醒了?”小玉问。小玉指了指自己说:“小玉,回来啦。”
“小玉,恁是哪个小玉!”老太婆呵斥小玉,准确地说她在呵斥张小玉。她以为张小玉来索她的命了。
“奶,葛小玉回来啦!”小玉声音颤抖着说:“回来啦!”
满头华发的老太婆想了好久才问:“恁回来啦?”
“嗯,俺回来啦。”
老太婆指了指她的柜子,“给恁做了几身衣裳,换上,舒坦!”她对小玉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小玉打开柜子,清一水的粉色衣服摞了一摞,春夏秋冬皆有,一双绣着白莲花一双绣着粉荷花的鞋子并排放着。大玉第一次回葛家庄穿了一身粉色的洋装,小玉在老太婆面前感叹‘她穿的真好看’,小玉去了济南后,老太婆给她做的衣服都是粉色的。小玉拿出一身夏装,八分的短袖上衣,九分的下身裤子,粉色的薄纱外衣里面衬着粉色的薄丝绸,穿上凉快吸汗。小玉在老太婆的眼前转圈好像她一直都是葛小玉,五年的远游被甩在脑后。
“真合适,么胖么瘦!”老太婆说话时总把下巴先伸出来,她嘴里的牙稀稀拉拉的还有几颗,干瘪的下巴却比以前长长了。老太婆伸手示意小玉过去,小玉过去看她从她枕边的小木盒里拿出一包梅干,“甜!”她拿了一颗梅子塞进小玉的嘴里,梅子进了小玉的嘴里一股酸水涌上来,涌进小玉的嘴巴里,鼻尖上,眼眶里。老太婆抹去小玉的眼泪说:“走吧,吃了走吧。”小玉伏在老太婆的被子上哭泣,老太婆摸着她的头念叨:“别哭,好好的,走恁的路吧……”
“奶奶越来越糊涂了,也记不得从么时候开始的,一会认得人,一会儿不认得。”老太婆吃着青草煮的面条,小玉和青草坐在老太婆的对面看着她吃。
“四小姐恁也吃吧,今夜里恁还没吃饭!赶紧吃吧。”青草劝小玉赶紧吃饭。
“不急,爹睡啦?”小玉渐渐地捡回她的葛家村调调,她用土话问青草。
“睡啦!身子乏得很,一天转两次地里,吃得饭也不多就靠着吸两口旱烟解解乏。”青草拍着她酸痛的身子说。
“恁累啦,先睡吧。”小玉说。
青草稍带羞涩地笑着对小玉说:“累,也不累。四小姐,俺怀了大壮的娃,四个月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当姑的都没给他准备礼物,我真是,哎!你真是怎么不早告诉我!”小玉又惊有喜,青草的孩子一定会给葛家带来新的希望。
“四小姐,恁现在说话真好听和以前来的那位寄养在济南的小姐一个样,真洋气!”青草夸赞小玉的普通话。
小玉听了不好意思了,她刚到济南的时候一着急就说葛家村里的土话,回到葛家村一着急竟说的是用五六年学会的洋气话儿。“嗨!这习惯还真是不好说,刚到济南听谁说话都别扭,特别进了学堂一说话就露馅,别提多臊人了!”
“么有陷,哪儿露馅啦?么有陷!”老太婆对着她的肉丝面说没有菜陷,因为她早就把肉都挑干净了。青草把小玉没动的面条里的肉都夹到老太婆的碗里,老太婆又继续挑着肉吃起来。青草笑着看向小玉,“老顽童,人老了得当孩儿养。”
“谢谢,你青草”,小玉摸着青草的肚子说:“他一定也很善良,像你一样。”
“四小姐……”
“别叫我四小姐了,你比我大,叫我小玉吧。”小玉提议出新的称呼。
青草拒绝,“那可不行!”
小玉:“嗯,叫小姑,随着孩子叫,咱这里不都是随着孩子叫嘛,再说你不也叫二壮小叔。”
“那就叫小姑子!”青草顺口了。“多亏了咱奶,要不俺不能嫁给大壮,这辈子也脱不了‘寡妇’、‘克夫’的称呼,所以说俺得好好的孝顺她,好好伺候她剩下的年月。”
小玉点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晚上小玉和老太婆睡在一起,老太婆打着鼾声,小玉在她的鼾声里睡去。
“起来啦,该走了!”五更天里,老太婆坐起来叫小玉起床,“恁起来走啦!”
小玉抻着头问她:“去哪?”
“济南!恁舅舅接恁走啊!快起!”老太婆生怕小玉起晚了。
小玉头脑发蒙地坐起来,“恁要干么?天还没亮,让我再睡会儿。”
“别睡啦!恁舅舅和恁姐姐要走啦,恁赶着去别让落下啦!”老太婆从柜子里又拿出一身新衣服给小玉穿,“俺新做的恁穿了好看,起来穿上走吧。”
“奶,恁知道我现在多大啦?”小玉问。
“恁也是十四岁的大姑娘啦,别怕跟恁舅走,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心善,不会亏待恁得!”老太婆的白发蓬乱的散落下来,小玉伸手捋她的头发,深切地对她说:“奶,俺回来啦!葛小玉从济南回来啦!”
“恁回来啦?”老太婆对上了现时的人——重回葛家庄的小玉。“俺给恁做了衣裳,恁不是说还要回来,看看这衣裳真俊,还是粉红色的,恁穿上!”
小玉接过长袍穿上,粉色缎子的长袍像时兴的旗袍,但是没有开叉,对襟的扣子从脖子一直钉到脚踝,裙子的整个样式像极了牵牛花,穿着走起路来也不牵绊,这一身衣服最像大玉第一天来葛家庄穿的洋装。八分长的袖口,九分长的裙子,裙子底下漏出脚踝和一双绣着白莲花的粉鞋。
“恁转一圈俺看看。”老太婆看得入迷让小玉转圈圈。
小玉转了三两圈停下来,她含着泪看着老太婆。
老太婆摆手让她过去。小玉坐在炕沿上,老太婆把她两根油黑的麻花辫拆了重新辫上。老太太在小玉头上摸着服帖地趴在头上的两根辫子说:“天不早了,走吧。”
小玉霎时将脸埋在双手里哭,老太婆轻抚着她的背。
天大亮起来,老太婆昏沉地睡去,小玉为她盖好被子出了门。小玉在葛家庄的漫无目的的溜达,葛家庄还是葛家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只是偶尔见到的村民脸上都有了几多风霜和年岁,还有在街头嬉闹的小孩儿是新生的产物,不管小玉以前见没见过这些孩子,他们都簌簌地拔着节比着高地成长。小玉出了村口看见葛地主家的几百顷良田绿油油了一片,里面点缀着面朝黄土背朝天劳作的农民。葛家旺从西边的路口里拐了出来,他每天自东而西的视察他的家业,这是老葛家的传统。葛老地主死后,葛家旺坐着马车看看地头地尾就算完事。李嫚死后葛家旺真的老了,老得和葛老地主一样咂着烟,一步一步地丈量他葛家田地的外围,他和田里的农民一样也要劳作。
小玉:“爹。”
“看看吧,咱老葛家的地”,葛家旺用烟杆指着眼前的望不尽的地说:“这是咱老葛家的命根子。”他说完双手背在身后,烟锅头朝下指着地,挂在烟杆上的烟荷包的线夹在他的指缝里吊着烟袋甩来甩去。小玉无声地跟在葛家旺的身后,葛家旺自顾地说:“张家有张家的规矩,恁既然跟了去姓了张,就得守人家的规矩,不能由着性子。”小玉停住脚步,葛家旺没有回头,他继续走着,吸了两口已经没有旱烟叶的烟嘴,把烟渣吸到嘴里去,他吐了两口吐沫继续走。小玉也抬起了脚步继续走。
葛家如今加上刘妈还有六个人,吃饭分成了三伙。葛家旺和老太婆都自己吃,二壮和刘妈跟着青草和大壮开饭,但所有人的吃食都归刘妈管,三伙饭食开饭的点都不一样,一天下来就是九顿,虽然吃得简单,但刘妈一天的时间都在围着灶台转。葛家的人都以为刘妈自李嫚死后转变了性子,但并不是所有的做过坏事的人都会像葛家老太婆一样老了性子就柔了。葛小玉看着刘妈的低眉顺眼的样子,想起以前常听大人们说的‘咬人的狗不常叫唤’。
葛老太婆一觉醒来快晌午了,小玉陪着葛老太婆吃第一顿饭。“小姐姐,济南来人啦!”葛二壮跑进来报告他发现的新情况。
小玉一出门看见东子被葛大壮请着进了葛家院子。
东子看见小玉恭顺地问候:“二小姐近几天都还好吧?”
小玉看见东子是很高兴的,但她不高兴听见东子对她还是一副主仆的关系的关心。小玉没搭理他,回头进了老太婆的屋里。
“东子大哥恁请吧。”葛大壮客气又欣喜,“爹!家里来济南的客啦!”
葛家旺出了堂屋看见生人面孔的东子有些扫兴,他以为是张珮之三访葛家庄来了,没想到派来个伙计。“恁替俺接待着!”葛家旺扔给葛大壮一句话就回了堂屋。
“请,请上俺屋里,俺爹累了得歇着啦,恁别介意哈!”葛大壮请东子进了他的房间。
小玉倚在窗边看着院子里刘妈和青草进进出出地往二壮屋里送茶水点心,看着她们忙活小玉心里舒服多了,虽然葛家旺不搭理东子,至少东子不会被葛大壮亏待。
“恁看谁呢?”老太婆扒着窗户也往外瞧。
“谁也么看,奶恁吃好啦,我把碗端走啦?”小玉看着空了的碟碗说。
“嗯”,老太婆答应着从她枕边的小罐子里拿出块桃酥吃起来。
小玉问:“奶,恁还没吃饱?”
“吃饱啦!”老太婆生起气来,“都快撑破了肚皮啦!怎没吃饱的!”她一边说着吃饱了,一边吃着。
小玉收着碗碟,“嘁!就恁脾气大,嘁!”
小玉在伙房里遇见青草,青草凑到小玉身边问:“小姑,这是谁啊?”
“谁?恁没听着他叫我二小姐,还能是谁。”小玉回答。
“嗯,那是谁啊?”青草问,“恁还是么说他是谁。”
“张家的管家。”小玉随口说了一个。
“原来是东管家,行了,这样俺就知道怎称呼他啦!”青草端着一盘子桃子走了。
“东管家,不孬嘛,东子你都成了管家了。哼!”小玉自言自语。
过了不一会儿青草又回到伙房对小玉说:“小姑,恁和俺一起去收拾收拾晚上给东管家住的地方。”
小玉跟着青草去了后院,后院原先贴着北墙有一排房子,如今对着东侧门的西墙也盖上了一排房子。
“这是俺婆婆死前张罗着盖得,当时说是给奶奶住,不能让她老人家住着粮仓,房子还没落上顶人就没了。咱爹说盖都盖了,不能只盖一半,不能停就接着盖完了,家里来了客都住这后院,收拾得可利索啦。”青草介绍着后院西厢房的来源。“小姑恁还有什么觉得缺了,恁说了俺去准备。”
小玉看着明亮干净的房子说:“不缺了,挺好的。对了,后院的蚊子苍蝇一直都挺多的,点上柱艾香熏熏。”
“行,俺找去。”青草麻利地出去找艾香去了。
小玉坐在炕上,看着这一间屋子感触。小玉猜不透李嫚为什么要再盖上一间房子,老太婆一直住在粮仓也没见她动过盖房子的心思,而且葛家的姐妹们都出了葛家,房间也多余,为什么一定要盖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