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珮之被吉川次郎枪命人用枪杆子打在地上,小玉被两个日本人架住。
吉川次郎走到小玉身边说:“张珮之,你女儿很漂亮。”
小玉冲着吉川次郎吐了口吐沫,“我呸!吉川老鬼你不得好死!”
“走吧,我告诉你东西在哪儿,你先放了她。”张珮之捂住腹部挣扎着对吉川次郎说:“你不就是想要那些东西,都给你。”
吉川次郎依旧看着小玉:“她不能放,我不相信你!张先生你已经没有信用了,你太狡猾。我对你太仁慈了!”
张珮之挣扎着站起来:“丫头!过来扶爹一把!”
把住小玉的两个日本兵看了吉川次郎的眼色放开小玉,小玉跑到张珮之身边扶着他。张珮之安慰小玉:“爹还在,你别怕!”
张珮之再次站在张家老宅里时,这里已经化为灰烬,残存的只有石头垒成的墙体还看得出原来张家的布局。
张珮之扶着小玉走向西院,西院原先是小玉和大玉住的。西院里进院是假山,假山后一塘荷花,七月的荷花开得正艳,一场大火烧了张家的院子却没有殃及假山后池塘里的荷花,那里是另一个世界。
张珮之走到下池塘的台阶上双脚踩实在两颗鹅卵石上,脚陷到了阶梯里面去,而他脚踩的阶梯的上一层石阶缩进了阶梯间的夹层里,一个一人宽的大洞漏了出来。站在阶梯上的日本人吓得退后了几步,似乎是害怕洞里会出来什么东西。
张珮之对吉川次郎说:“拿一个火把给小玉,每次进洞都得未婚女子点火在前面引路进入,这是规矩。”
吉川次郎从日本兵手接过火把递给小玉时说:“我会拿枪在后面指着你,你逃不了,不要想什么鬼主意!”
小玉举着火把进了洞,吉川次郎用枪顶着张珮之跟在小玉的身后,狭窄的过道容不下两个人并排走,吉川次郎紧紧抓住张珮之的衣衫,三伏天的地道里把里面的人捂得一个一个汗津津的。吉川次郎体力渐渐不支,他的警惕渐渐也放松了许多。
“等等!”吉川次郎不再跟着走了,他叫停了。“张小玉你再往前走,我就一枪打死他!张珮之,你又耍了我们,这是个地道!根本就没有宝藏!你们俩谁都别想活着出去!”
张珮之猛地转身用身体堵住了吉川次郎的枪口,“丫头!快跑!”
小玉扔下火把就朝前跑,身后响起了乱枪声,辨不清是打张珮之还是打小玉的。张珮之被吉川次郎打穿了身体,他的手还死死地抓住吉川次郎的手枪,吉川次郎连打了三枪,第四枪打在了张珮之带在身上的手雷上,地道里两声闷炮响,小玉被震晕了过去。张珮之带在身上的手雷是曾经吉川次郎留在老宅里给张家警告的,自那天起张珮之就把它们拴在了身上,寸步不离。
小玉苏醒过来时右臂动不了了,日本人的乱枪打中了她,直到再次活过来她才知道自己受了伤,她耳朵里像住了两个炸了巢的马蜂窝,轰鸣声让她头晕目胀。小玉看看回去的路,爬起来向另一边走去,没走几步就摔了下去,走走爬爬挨到了另一个出口。小玉掀开木头的方门,树叶沙子掉了进来,她跪着爬了出来发现自己进了一片坟地,这片坟地是张家的祖宅,地道的出口就在一棵参天栗子树下。小玉爬上来后把地道门关上,用树叶盖上,叶子还没盖全,她就晕了过去。
小玉睁开眼是翠儿正盯着她看,翠儿见小玉醒了跑出去叫了荣师傅进来。荣师傅举着旱烟进来,“二小姐你可是醒了!我还算是对得起老爷最后的托付了!”荣师傅把烟杆在地上磕了磕,烟锅被他给磕掉了,他从里面揪出麦思成的信和扈老太太的纸棍儿说:“老爷说了让交给麦先生的人,我每天围着这城边转啊转,也没见有人来找我。我也没辙了,二小姐,你拿个主意!”
小玉摇头,她听不见荣师傅的话,她的耳朵里还嗡嗡作响。
荣师傅走近边比划边说:“信!麦思成,扈老太太!”
小玉明白了后说:“等!”
小玉三人住在张家祖宅守墓人的家里,家安在栗子园仰头而见的半山腰上。方圆几百里地只有这一户人家,这户人家里也只有两个暮年的孤寡夫妇。小玉第二次醒来已经是两天以后。小玉发烧昏迷了一天一夜,荣师傅找来的土郎中无计可施。翠儿把荣师傅从房间里赶出去,她操着小刀把小玉肩胛骨里的弹片取了出来。翠儿在医院里住了几年的院,虽然和小玉生的不是一样的病,但待久了看久了也算是久病成了医救了小玉一命。
小玉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嘴唇也没有血色,她看见荣师傅问:“我爹……”
荣师傅说:“人,弄出来了,天太热,我给埋在张家祖坟里了,等来日二小姐去立个碑。身子都接不到一块儿去啦!惨呐!”
翠儿见小玉煞白的脸上汗和泪一起留,拍拍荣师傅让他出去。六年多了翠儿没开口说过话,人人都以为她被拿着枪的日本兵吓破了胆子,但重要的关头她比谁都清醒。翠儿给小玉擦着汗也抹去了泪,小玉对翠儿说:“把你爹的烟杆拿来。”
小玉打开扈老太太冒死送给她的纸棍儿,里面写着:‘有陷阱,撤!’
荣师傅看了一眼问:“二小姐,这可怎么办?这信要是送不出去,不定死多少人啊!”
小玉看向荣师傅,看了许久还是把眼神收了回来。
荣师傅沉默了半晌说:“翠儿跟着二小姐,我放心着呢!”荣师傅说完把纸条和信都塞进烟杆子里,“翠儿你好好跟着二小姐,我走了。”
翠儿跪下叫了一声:“爹”。
“哎!走了。”荣师傅看了看翠儿,抹着泪走了。
小玉坐在床上汗水浸湿了衣衫,伤口里钻着骨头的疼,每喘一口气都烧心的疼。小玉又昏睡过去。井田幸子拿枪指着小玉的额头:“你死定了!”她扣下扳机,小玉睁开眼睛大喊:“太晚了!翠儿!”
翠儿用袖子给小玉擦汗,小玉拿开翠儿的胳膊问:“这是第几天了?我昏迷了地几天了?”翠儿伸出三个手指头,小玉握住翠儿的手说:“我们得走了,来不及了,他们一定会找到这里的!走!”
小玉从床上掉下来,守墓的一对老夫妇听见声音也进了来,老妇人说:“我们不怕连累,你的身子不能走,走不远!我们已经是多活了许多年的人了,不怕。”
小玉焦急地说道:“他们要是找到我们,一个都活不了!”
小木门上传来了敲门声,老夫妇迟迟没有开门,门闩被刺刀拨开,井田幸子中了武师傅的三个飞刀竟然还活着,但她的右脚脚背上的韧带被武师傅一刀切断,走起路来脚不能弯不能屈,一支脚成了摆设,她拄着一根雨伞充当拐棍。如果不是井田幸子这个瘸子领兵而来,小玉应该早就被抓住了。井田幸子派人为吉川次郎殓尸,除了能辩出模样的头和脚,其他早就和张珮之的身体分不清了,都被炸成了肉泥了。荣师傅也是捡了张珮之的首级和脚掌就回了,辨不清的尸体碎渣和腐烂的尸臭,催逼着人从里面往外退。井田幸子帮吉川次郎办完葬礼后,想从地道里爬出去,找到生还的小玉,她断定小玉还活着。但是腐烂的尸体让井田幸子和她的小分队几次都没通过密闭且臭气熏天的地道,地道里反而多了他们的呕吐物。
老头从屋里哆哆嗦嗦地出来,日本兵用枪指着他走到了井田幸子的面前,幸子低下头问跪在地上的老头:“家里有还有别人吗?”老头使劲点头,用手指了指屋里。井田幸子扣住老头的头,掰开他的嘴,看到嘴里没有舌头了,确认他真的是哑巴她才松开。日本兵进屋站成两排,井田幸子迟到了瘸着登场。老妇人抱住躺在床上生病的姑娘,井田幸子走近她们,姑娘把头埋进老妇人的怀里,井田幸子把住她的下巴一看是翠儿。
井田幸子问老妇人:“她生得什么病?”
老妇人把翠儿的手从衣服里拽出来,上面长满了血红的包。井田退后从口袋里拿出白色的手巾擦了擦自己的手,“混蛋!”
老妇人:“这不传染人,就是她活不久了。”
井田幸子看了一眼老妇人,再看一眼驼背站在门口的老头拱着手立在门旁,一对夫妇眼窝里发黑,浑身阴森森的和山下的栗园里的坟墓里发出的气味一样让人发凉,阴冷。井田捂住鼻子走了,日本兵跟在井田身后撤出小庭院。老头一直站在门口耸着肩,双手垂在腹前,像是在守护着什么。井田走到了大门口拿出手枪对着站在屋门前的老头,老头低着头的眼睛里看到了井田的枪,但没有跟井田对视。一张黑土色的脸上陷进去乌黑的眼窝,井田瞄准了他半天也没开枪,那张脸让她心慌,她收回了枪,走了。
井田幸子见了张家祖宅里的两位守墓人后,晚上睡觉都是他们那双眼窝深陷的发着乌脏色的眼睛。幸子突然想起了那个藏在老妇人怀里的姑娘,就是当初她去张家老宅捉麦思成却只见张小玉时,有个姑娘躲在荣师傅的身后,她们俩的眼神一模一样。
第二天井田幸子坐在车上带兵再次出城,她觉得山腰的小屋疑点太多。身后插着烟杆的荣师傅在街上过时,井田幸子在卡车的后视镜里看见他,她停了车命人抓了他。大街上荣师傅的衣服被扒拉了个干净,井田幸子没找到什么东西。她不甘心,张家的人都太狡猾了,快八年了,吉川次郎致死都被张珮之耍了一把,这次她不会放过荣师傅了。荣师傅突然站起来说:“有陷阱,撤!撤!有陷阱!撤!”井田幸子一枪毙了他,日本兵警戒,周围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车上的日本兵跳了下来,又开始满大街的抓人。井田幸子笃定荣师傅要给信的人一定就在附近,荣师傅倒在地上,井田也跪在地上看荣师傅的死不瞑目的眼睛看的方向,那堆衣服里已经搜过了,只剩下一根大烟杆。烟杆被分解开后,井田从里面拿出那封信和纸条。
那所守墓人的小房子在山腰上冒着青烟,放火的日本兵放完火后排成一队从山路蜿蜒着走下来。
麦思成在人群中看见了荣师傅,但带着井田幸子的军车从远处开来,为了安全起见他和荣师傅没能接近越走越远。荣师傅也看见了日本人的军车,他转身也向着麦思成走去的反方向走了,他的脸却恰好映进汽车的后视镜里,被井田幸子看见。麦思成藏在街巷里听见了荣师傅最后的呐喊。
小玉跟着那对守墓的老夫妇进了山林里。那天井田幸子来搜查时,小玉就躲在床底下,翠儿身上生出来的红包是吃了老妇人给的药丸长出来的,那些触目惊心的红包吓走了井田幸子,也救了四个人的命。深山老林里有一间小木屋,是猎户冬天上山打猎的住所,老头偶尔上山打猎时也住在里面。两次死里逃生后小玉的心气大不如前了,她总是觉得自己似乎走到了死路上去了,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走了,没有什么再值得她留念的了。香港她是去不了了,有家也不能回,有亲人也许再也不能相见,加上连日病痛的折磨伤口好了又破,破了又好,伤口化脓里面飘出一股烂肉气味,这个气味小玉熟悉,生了褥疮的葛三丫的病床上就是这股味道,腥臭里是无力回天的腐朽之味。小玉又发起烧来,她周身软绵绵的像穿上了葛老太婆用新产的棉花做的棉袄里,温暖踏实。梦里有人又在打她,打完了还拿着刀剜她的肉,刺她的身体,她想睁开眼睛反抗,但一下掉进了深渊里。
看墓的那对老头老妇人是宫里出来的对食夫妇的嬷嬷和公公。溥仪出宫时他们就被遣散出宫来了,路上身上的盘缠被土匪抢了去,张珮之的父亲救了落魄的他们。他们不愿再入人间接受世人异样眼光的审视,所以住在山上的守墓房里,直到老守墓人去世,他们就成了接班守墓人。
小玉伤口里的淤血和烂肉都被老妇人剜了出来。小玉睡了两天,汗水一直就没停下过,身体里的水分都快被蒸干了。“水、水、水……”,小玉在睡梦里也一直说着水。翠儿喂了小玉一碗水,直到碗里的水见了底,小玉才睁开眼睛看见了翠儿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小玉身上的伤好了,天气也渐渐凉爽起来,天入了秋,天与地之间扫过的凉风让人心情舒畅。小玉坐在木屋前的木墩上仰着脸肆意地享受着久违的自由和新鲜的空气。
“老乡,哪条路可以直接到达济南城?”一个身穿黄色军装的男人问。他的脸遮住了小玉眼里的天,小玉几个月没见过外人了,她被吓得直接从木墩上跌倒在地上。“老乡,你没事吧!”黄军装想要伸手扶她,小玉慌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就往屋里走,走到门口她停了下来。屋里的三个人也闻声从屋里出来。
小玉回头仔细看了看问路的军人和他身后军兵问:“你们是?”
军人立正站好说:“我们是国民革命军陆军!”
小玉:“你们是国民党?”
军人:“是国民党。”
小玉:“你们打算打进济南城里去了,攻进去打日本人?”
军人回头看看身后的同僚说:“日本人投降了,老乡。”
小玉自言自语:“投降了?怎么就投降了,杀了那么多人就投降了?我还没有报仇!不可以,不可以,他们不准投降!吉川!吉川!吉川次郎和井田幸子是不是就会回日本了?”
军人:“你认识吉川次郎和井田幸子?吉川次郎他早就死了。”
“死了”,小玉想起那两声轰鸣的手雷声,“对,他早就活不了了,同归于尽了。”
军人:“老乡进城的路?”
老头跑过来指了指前面的那条道,军人点头道谢。
“井田幸子呢?还活着吗?”小玉对着军队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