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跟着小玉下了山，城里的日本人不不再像日本人了，他们搭拉着脑袋，这样的日本人小玉在济南城里的人是没见过的。

小玉走到张公馆里，里面的东西都被搬空了，像小玉的心一样空无一物。

“你是……？”

小玉听见身后的声音回头，陌生的男子越看越熟悉，小玉一步一步走近，“正儿”。

“小玉姐姐，你还活着！”李正握住小玉的胳膊说：“我还以为……”

“你脸上的伤……”小玉伸手摸李正脸上留下的疤痕还没愈合好，“还疼吗？”小玉问。

“不疼了！”李正指了指小玉身后的翠儿说：“这是翠儿姐姐吧，只听你提起过，还没见过呢！”

小玉看了一眼低着头的翠儿说：“她怕见陌生人，荣师傅进了城几个月了也还没有消息，我带她来找找。”

李正拉着小玉往一边走了几步说：“死了，被日本人当街枪毙了。”

小玉不相信，“你听谁说的？”

李正回答：“麦思成亲眼看见的。”

小玉问：“麦思成回来了，他人呢？”

李正回答：“走了，山东还有很多县城的日本军人未缴械，他随部队走了，部队要清扫战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小玉自言自语：“都走了。”小玉抬头问李正：“扈家就剩你一个人了。”

李正点点头，“不过还有一个，多竺和我哥生了个孩子叫千叶。”

小玉又气无力的问：“多竺会把她带回日本吧？”

李正：“死了。”李正看着一脸狐疑的小玉说：“多竺开枪自杀了，前几天的事，她把孩子交给我说让我带几天，回去她就开枪自杀了。井田幸子也被人给杀了，割了脖子，她作恶多端，不会让她戴罪遣返回日本的！”

“是你干的。”小玉说完转身看见翠儿已经上手收拾张家东西了。“改日我还要去你家拿回我的东西，我和我爹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小玉看着翠儿对李正说。

“孩子被我放在邻居家里了，钥匙给你，我也要走了。”李正说着把钥匙交到小玉的手里。

小玉问：“如果你今天见不到我呢？你还会走吗？”

李正回答：“会，只是晚几天。择日不如撞日，小玉姐，给你添麻烦了！帮我哥照顾好千叶好吗？我走了！”

“李正！你不能这样对我，孩子怎么办？你什么时候回来？”小玉对着李正的背影问，他没回答也没回头。

小玉晚上在睡梦里听见有哭声，是小女孩的哭声，她走过去摸了她的肩膀问她为什么哭，她转过脸来是吉川多竺，她拿着一支枪对着自己开枪迸了小玉一脸的血。第二天小玉去了扈家老宅，老宅门前坐着一个小女孩。

小玉蹲在她的面前问：“你叫什么？”

小女孩扭头看向另一边，不搭理小玉。

小玉：“你是不是叫吉川千叶？你的爸爸叫扈睿东，妈妈叫吉川多竺，还有一个叫，吉川三郎！是你的叔叔李正叫我来接你的，你知道他叫李正吗？”

千叶抬起头来看着小玉问：“你知道我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吗？”

小玉没回答她的问题。小玉站起来拿钥匙打开了门，“我们要收拾收拾东西搬到别的地方去住了。”

千叶跟在小玉的身后问：“你以后也会把我从家里赶出来吗？我今天早上就被赶出来了，他们说我是鬼子。”

小玉问：“你几岁了？”

千叶：“六岁。”

小玉：“我答应你如果我带你回了家就不会把你赶出去的，以后你叔叔会来接你的。”

千叶问：“那我妈妈呢？”

小玉：“你妈妈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

千叶问：“是日本吗？”

小玉：“也许吧。”

千叶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找妈妈？”

小玉：“等你长大了，像我这么大的时候。”

张珮之因为其汉奸行为，建在济南的山东省国民政府没收了张家的大部分财产，那些曾经被日本人霸占的到如今也不再属于张小玉，张小玉只剩下了张公馆那座空了的城。

政府的人派来国民党的军官来和小玉宣判。

年轻的男军官先自我介绍：“我派来给你谈判的陆军少尉麦家成。”

“你们倒是长得挺像的。”小玉说：“请坐吧。”

麦家成问：“像谁？”

“麦思成。”小玉回答。

麦家成说：“奥！我差点忘了，他是你们玉成厂的机械师。”

小玉：“你们还联系吗？”

麦家成：“不好意思，我来是为了公事，如果张小姐想叙旧，我们改日。”

小玉：“我为什么要跟你叙旧，从来都不认识的人没有旧事可叙。”

“我……”麦家成被张小玉噎得说不出话来。

小玉接着说：“麦思成不该就这样撇下张家就走了，我爹是为了帮住抗日人士才丢了家业，丢了命！不能再丢了名声！不能！”

麦家成回答：“当然，你如果觉得冤屈你可以找来证据，我们酌证据重新考量。这是政府对张家做出的判决书，你先收下，我就算是交差了。”

小玉无奈地嘲讽：“呵~！上上下下死了多少人，丢了多少命，你就想着你要交的差，那你放下那张写满污蔑的判决书，交了你的差吧！”

麦家成的脚还没从客厅里走出来，他放在桌上的文件被小玉扔出了家门。麦家成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文件夹，转身走了。

麦家成走后不久，就又来了一位自称是高官秘书的男人，油腻的头发梳成二八分。他在门口捡起麦家成带来的文件读了读，笑着进来。“张小姐，女人自古以来就讲究个依靠，男人嘛就是给你们这些柔弱的女子来依靠的！虽然我娶了三房姨太太了，但是我正房的太太的位置还空着呢！张小姐要是不介意，我娶你进门。不！是你娶了我进你们张家的门，以我省秘书长的身分谁还敢造次，这个房子有了主人后别人就不敢在来冒犯你了！”

小玉冷笑着问：“我这里可不养姨太太！”

二八分男会心一笑，冲着小玉挤眉弄眼地说：“女人！到底是女人，你是太太你说了算！你让她们进门，她们都得听你的，我也听你的。”

小玉问：“你真是高官秘书？不像！不是。”

二八分男回答：“张小姐眼真尖！厉害！我是高官秘书的第三个姨太太的小舅子，但是一样的，一样，都一样，说话一样好用！”

小玉说：“我们家现在不如从前了，家产都没了，家里也只有两个老仆了。不过，你知道他们以前是干什么的吗？守墓的。男人阳气重，你要是来了，这里就阴阳平衡了，这宅子死了太多人了，需要点阳气。”

二八分男看看那对阴气很重的老夫妇笑着说：“阴气还真是重。”

小玉问：“你什么时候搬进来？”

“商量商量，不我考虑考虑！我先走了，我阳气不重！”二八分男逃也似的走了，把他一直拿在手里的文件夹扔在他捡的地方，手使劲在身上蹭，生怕沾了张家浓重的阴气。

“翠儿，这儿我们是住不下去了。”小玉对翠儿说了一句话就跑到楼上去，她进了大玉和秋水的卧室，跪在双儿的小床边，在一条床腿上抠出一块木块，里面藏着一把钥匙和五根金条。小玉从楼上下来说：“你们收拾一下，我们搬家。”

“老了。”老妇人说：“墓没守住好，这房子一定守得住，以阴克阴。”

小玉急忙解释：“我是唬他才这么说的，这里不速之客太多了，还是走吧，越快越好！毕竟还有千叶，她如果被人发现，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二小姐，我明白，你走吧，我们留下。”老妇人坚定地说。

翠儿也走到老妇人身边点点头，她也不想走了。

小玉拿出一根金条放到老妇人手里，老妇人反手放回小玉的手里说：“活人才用钱，死人用不到了。”

张珮之早就为小玉置下了一个小庭院，他知道小玉一直都想嫁给东子过上平常夫妇的小日子，隐藏在闹区人市里。两层的小楼房里，庭院里一架葡萄藤。开门进房里，一切都是新置的但早就撒落了陈年的埃尘，小玉牵着千叶的手上了楼，假如没有发生后面的那些不可预料，她早就牵着东子的手走到了尘世的终成眷属里了。这座房子和扈睿东置买的宅子相隔不远，但小玉从来都没带东子来过这里，这是一个父亲给自己的女儿隐藏的安乐窝，立命窝，小玉也是在不久前借住在扈家时才听到张珮之他提到的。

“我们以后就搬到这里来了吗？”千叶摇了摇小玉的手问。

小玉问：“你喜欢吗？”

千叶点点头，“喜欢，这里像是公主的家，洋娃娃住的地方。”

小玉看看四周都是白底嵌着青灰色调的碎花的装饰的典雅的墙壁，以白色为主的家具、器具，不像婚房更像是闺房。

千叶问：“小玉阿姨，你喜欢这里吗？”

小玉点点头，“这是我爸爸送给我的礼物。”

千叶说：“我爸爸也送给我礼物了，我还没有拿过来，在叔叔的家里。”

小玉拉着千叶在地上坐下，“如果你以后跟着我生活，我可以给你取一个新的名字吗？”

千叶点点头。

“扈竺叶。”

千叶问：“是竹子的叶子吗？”

“是吉川多竺的竺，但也是竹子的意思，读音一样写法不同，改了安全些。”小玉回答。

千叶解释：“爸爸是扈，妈妈是竺，我是叶。”

小玉笑着说：“你真聪明，我以后就叫你小名叶子，日本的名字不能再叫了。”

千叶：“不能被别人发现我是日本人。”

小玉点头。

第二天小玉带着叶子去扈家拿叶子说扈睿东给她留下的东西，走到门口看见很多人站在扈家门前。扈睿东是汉奸，所以他死后他的住所被人私占。人群中有人回头注意小玉的到来，似乎认出她来了。

‘那是张家二小姐吗？’

‘哪个二小姐？’

‘就是跟扈睿东相好的那个！’

小玉牵住叶子往回走，走着走着跑了起来，扈家以后也不能再回去了。

叶子和小玉一起生活了快大半年后，麦思成回到了济南。国共两党谈判期间，麦思成和麦家成两兄弟也代表各自的党派见了面。小玉和叶子在街上买了东西回家时，看见穿了两身不同军装的麦思成和麦家成打街上过，时间和空间流淌在小玉和麦思成中间，偶遇路上他竟不能一眼认出小玉。

叶子牵着小玉的手问：“你认识他们？”

小玉低头看着叶子无奈地笑了：“以前认识，现在，认识也不认识了。”小玉低着头跟叶子说话的时候，麦思成回头看见了小玉。也许是小玉身边站了个叶子，让麦思成理所当然地觉得那个领着小女孩的女人只是长得像小玉而已。匆匆别过多年后，他也不能一眼从人群中认出她来。

麦思成找到张家公馆见了三个阴森森的守家的仆人，他们对麦思成的疑问一问三不知。翠儿听到过麦思成的名字，但不确定他倒底是好是坏，麦思成走后翠儿就跑到了小玉住的地方告诉她。翠儿从小玉家里走后，小玉刚关上门转身回房间时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小玉边开门边问：“你今天怎么有这么多的话要说，翠儿你……麦思成！”

麦思成问：“小玉，你过得好吗？”

“好吗？”小玉是在问自己到底好不好，小玉嘴角苦涩地笑着。“活着挺好的。”小玉算是回答了麦思成的问题。

麦思成看向院子里问：“我能进去吗？不会打扰你吧？”

“奥…进吧。”小玉说着闪开地方让麦思成进来。

叶子在院子里抱着洋娃娃在给她梳辫子，麦思成问小玉：“她是，扈睿东的女儿？”

小玉没回答麦思成的问题，反而对叶子说：“来了人要叫人的，叶子。”

叶子抱着娃娃站起来对麦思成鞠躬说道：“叔叔好。”

麦思成回：“你好，叶子。”

小玉对麦思成说：“进去再说吧。”

麦思成跟着小玉进了房间。

“你真的不应该把她带在身边，她是日本人！你刚才看见了，她冲着我鞠躬，别人一看就露馅了！你现在的处境本来就很艰难，怎么还带着她，要是被发现了，你和她都不会好过！”麦思成进门就数落小玉的诸多不是。

小玉吃惊麦思成的反应，她问麦思成：“我们多久没见了？”

麦思成语顿：“大概......很久了吧......”

“是很久了，而且是生死劫难之后的再见，所以你见了我的面就是想对我说我又做错了，你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小玉伤心的问。

麦思成自知理亏回答：“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小玉质问：“扈睿东他是汉奸不错，但他知道错了，他想悔改，难道不是他救了你的命吗？他不应该还背负汉奸的罪名，还有我爹，他不是汉奸！你为什么不为他们洗冤，只有你和李正能证明他们的清白，你们却都一走了之！”

麦思成解释：“不是一走了之，是继续战斗！国内局势还不稳定，等新中国建设好了，该我做的我义不言辞。”

小玉问：“什么时候？我还得等到什么时候？我不想再等了，我也等不了了！我如果愿意等也只是为了我爹不该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小玉早就身心疲惫，加上叶子的特殊身份，她精神上总不能放松下来。

麦思成劝小玉：“如果她不跟着你生活，你也许会轻松一些。我希望你能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小玉坚决地说：“我会等你回来替我爹洗清罪名。你不能死，你死了没人能帮他们说清楚了。”

小玉说的话并不是麦思成的期待。他问她：“你就没有什么话能对我说的？除了你爹的事和扈睿东的事。”

小玉摇头后又定睛看着麦思成说：“请你好好活着，为了让你好好活着，有太多的人消失了，你也得为他们做些什么不是吗？麦思成，请你好好回来。”

麦思成又问：“就这些？”

小玉回答：“就这些。”

麦思成追问：“因为扈睿东？你对他还有感情？所以你不肯等我？”

小玉说：“等，就说明你们不确定，我为什么要等一个对我有着不确定感情的人，不值得。”

麦思成追究：“你这样太武断，你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我和他一样！我们不一样！是你变了，变得比以前胆小、优柔寡断。”

小玉冷笑说：“谁都会变的，你以前也不会这样说话的。”

麦思成相比以前的沉稳干练如今多了几分的热血愤慨，小玉认识的麦思成不是这样的。

“叶子把饭端到桌子上去。”在厨房忙碌的张小玉对叶子说。

叶子张嘴就“嗨！”

小玉愣住看着叶子，叶子已经努力学习忘记在吉川次郎家养成的习惯了，但还是会在不经意之间就暴露了出来。叶子低着头不敢看小玉惊讶的脸色，她知道自己又闯祸了。

“算了，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小完全没有了吃饭的欲望，她解下了围裙放在灶台上就拖着疲惫上楼去了。

叶子踩着黑夜里的楼梯，她的影子折叠在背后的楼梯上。叶子把自己的枕头放在小玉的身边，掀开小玉的被子躺了进去。

叶子对小玉道歉：“对不起，我又忘了。”

“不怪你，是我太敏感也太紧张了，一起都会好起来的。”小玉对叶子说：“我们一起变好，好不好？”

“我怕我学不会。”叶子小声的说出她的担心来：“我怕我一不小心就说了不该说的话出来，害怕到见到人都说不出话来。”

小玉握住叶子的手说：“没关系的，我们一起学好不好？你是第一次学习这些东西，我也是第一次做人家的‘妈妈’，我们一起学习怎么做得更好，好不好？”

叶子问：“麦叔叔说我会拖累你的。”

“叶子，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了，所以你不会拖累我，你和我作伴会给我更多的勇气面对新的人生。”小玉笑着说，她边说边看着叶子拂去她脸上披散下来的头发。叶子伸手抹去小玉滑过鼻梁而落的泪珠。新生的母女关系让小玉和叶子在突变的世间有了新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