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4章 埋伏
山风徐徐,嫩绿的枝叶在阳光照射下,斑驳的光影逐渐倾斜,土壤间的土粒轻微的颤抖,随后轻微的鼓起,一只鼹鼠在树荫下露出头,四下转动下脑袋,微红的鼻子轻轻皱了一下,随后似乎受惊一般缩回土里。
马蹄在青草上踏过,带着蹄铁的马掌踩断草叶,粘连着土壤一起被卷上半空,绑着绑腿的士卒走过马蹄印记,偶尔说两句话,跟在飘扬的将旗后面赶着路。
翟进骑在马上有些沉默的看着前进的队伍,身后一面相与他七分相似的青年催马上来:“父帅,怎地这般心事重重。”
前方马上的身影回头看了儿子翟亮一眼,随即转过头:“怎地没与你伯父在后面押运粮草?”
翟亮勒缓坐骑,落后自己父亲半个马头:“伯父让我过来,粮草辎重已经运过伊阙镇,没有出现纰漏,也未发现贼人探子。”
“你伯父就是谨慎,不过些许贼……”翟进脸上笑容刚刚浮现,又沉了下去,砸吧砸吧嘴,啧了一声:“贼人与贼人也是有差距的,房山贼人是能闹,也不过是一些不成气候的亡命徒,贼人的探子能远去本地五十里已经是难得了,这也是为父今次不大张旗鼓发兵的原因之一。”
“那……总也有人知晓咱们出兵吧?”
“只河南府的官员知晓,省的房州周边的军州官员通贼,给他们通风报信。”
年轻的身影笑了一下,看看四周的士兵没有靠近这边,缓缓靠过去:“爹,你说的是前两年去剿梁山贼的事吧?”
翟进斜眼看了自己儿子一眼,手攥紧缰绳,鼻子哼了一声:“那等已经不能叫贼了。”
“也是,都立国做皇帝了。”接着这青年不知死活的调笑着:“爹,你说将来史书上会不会记录一笔你败给潜龙之事。
政和五年,宋军大举兵犯驾于梁山,未几,师溃,帝逐……”
“闭嘴!不要命了,在这里说这个!”翟进眉头一挑,侧过身低声说了句,胳膊一抬,一巴掌拍在儿子铁盔上。
嘭——
“羡慕谁不好,偏偏成天将一朝廷大敌放在嘴上,我看你是想吃家法了!”
做儿子的一缩脖子,小声嘀咕一句:“也没成天放在嘴上,就是觉得人能从一个京东的山寨渡海北上吞掉大半个辽国,着实让人神往,爹你其实也挺欣赏那吕布的不是?”
翟进怔了怔,转过身握住缰绳,身子随战马缓缓起伏:“你伯父既然让你过来这边传讯,如今传完了就快回去,告诉他保护好粮道为第一要务。
当年梁山贼最擅劫粮道、毁粮草,虽然在咱自己国内并不惧怕这等手段,到底还是会让士气低落一段时日。
重新调集粮草不光麻烦,还有西军同僚看着咱们,莫要闹出笑话。”
翟亮见父亲不答自己的话也无法勉强,心知是被自己说中的表现,当下回道:“晓得咯,这就回去同伯父说。”
一勒战马转向而去。
大军继续徐徐而行,延绵的军队顺着道路走成蜿蜒的形状,一路南去,直入邓州。
……
杏黄的旗帜在风中扭曲着,“替天行道”四个大字时不时映入人的瞳孔,一个个穿着随意的喽啰拎着刀走过寨中的道路,随即被聚义厅传出的声响吸引了目光,走远之后,仍是频频侧目,想要一探究竟。
“咱们房州是没什么能抢的地方了。”
“去襄州?那边乃是荆襄中心,来往商旅也多。”
“要我说去金州,那边离着永兴军路近,说不得能弄着战马兵械。”
“那还不如直接去永兴军路……”
“随州……”
一个个身形各异的大汉坐在聚义厅各抒己见,一张张兴奋的脸上带着红晕,出去劫掠……
不是,借粮一次,可以放纵杀人,也允许身为头领的他们分上一杯羹,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娘子,美美的睡上一觉也是司空见惯,这等人间美事,身为好汉的他们没理由推脱,都是上杆子的想要搭上下山的队伍。
至于领军……
“兄长,你今次属意何处?”宋江听着下边兄弟嚷嚷着,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转头看着身形健壮的托塔天王。
吴用在旁看看宋江,又望望晁盖,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只是手中羽扇摇动的快了些,眼中带着些许不解神色。
“下山活动活动,不用去的太远。”晁盖喝口酒,抹一把沾在胡须上的酒水:“均州、襄州、金州就在门口,感觉活动不开,永兴军路、河南府太远,南边的荆湖北路又不甚好走,不若就邓州、唐州、随州三处选一个好了。”
放下酒碗看向宋江:“贤弟以为愚兄去哪里合适?”
宋江笑呵呵的开口:“还是兄长来决定吧,我若是参与进来,兄长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晁盖一笑,望着那边争吵不休的一众头领,嘴角勾起:“那就邓州吧,贤弟之前下过顺阳城,我就去南阳附近转转,那边大户豪商多,是个好去处。”
宋江举碗:“预祝兄长顺利。”
“哈哈哈哈——”
晁盖仰天长笑一声,厅中一众头领闻他笑声,顿时停下说话声音,转头看去上首他们三人座位处,眼睁睁看着晁盖与宋江碰了下酒碗,双双将酒喝下,顿时脸上都带上迟疑的表情。
李逵抓抓颔下硬须,“兹啦兹啦”的胡须声响中,嘀咕一句:“遭瘟的,现在这般模样,岂不是显得俺铁牛之前小肚鸡肠?”
“说什么呢,铁牛。”穆弘走过来踹他屁股一脚:“一个人嘀嘀咕咕的,有甚事和老子说说。”
“没有。”李逵皮糙肉厚,吃了一脚浑不当回事儿,大头一摇:“俺什么也没说。”
“娘的,你这黑厮什么时候这般不爽利了?”
“反正俺啥也没说。”
两人拌嘴之中,上首的晁盖站起一放酒碗站起:“各位兄弟,适才我与哥哥商议,明日兵发南阳,咱们找为富不仁者,替天行道!”
厅中人都是习惯了听宋江言语,原本若是听着这话,他等反对就是,只是如今房山上下都知晁盖退位让贤,他们这些人就没了反对的立场,看着晁盖在那慷慨激昂,一时间不知是该出声赞同,还是该出言劝阻,一个两个的都去看宋江神色,却见着自家大哥在微笑点头。
“晁天王说的好,早就看那些奸商富户欺压良善,今次定要杀个过瘾。”
传出的声音让众人心头一松,急忙看去,见说话之人容貌俊朗,肤色白皙,脖颈处两只龙头,一左一右做张嘴咆哮状,正是加入不久的九纹龙史进。
“史大郎说的好。”孙立也站起身,朝着晁盖一拱手:“孙立愿助晁天王一臂之力。”
晁盖闻言面上露笑,纵然知道他二人乃是接宋江命令才如此言语,仍是感动不已,当下一迭声的“好”字。
刘唐、王大寿、白胜三人本待说话,却被他俩抢了机会,顿时跳起,只是他三人口才也不怎样,只一个劲儿道:“这话说俺心缝去了,小弟等支持哥哥。”
李逵斜眼三人,撇撇嘴:“现在宋江哥哥才是山寨的哥哥,三个马屁精。”
只是无论他黑旋风怎么想,下山替天行道的人选很快就定了下来,除了孙立、史进以及晁盖心腹三人,又选了贺吉、刘通、施俊三人跟着,点起四千五百喽啰,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向着邓州而去。
沿途村、县、庄园吃房山贼劫掠的地方不少,见着人下山,一个个拼命的藏起来,等他们先过去,倒是让长久时间没如此威风的晁盖好一阵得意,连带着刘唐、王大寿、白胜三人也是嬉笑不已。
跟着队伍的史进、陈达、杨春等人见状也只是感慨,只是不用火并扶持宋江上位,他们心中也是松了口气,当下也任他在路上磨磨蹭蹭。
就是孙立也因着每次跟宋江下山顺顺利利而一时间没了警觉性,只是散出去几个探子探查四周三十里地,却不知这些探子更是懒惰三分,只是跑了十里左右就回,浑没将自家头领的话放心里。
走在路上的一众匪徒浑然不知周边一直有眼睛盯着他们,将其行踪报了出去。
……
“贼人下山了?”翟进皱眉看着跑的气喘吁吁的探子:“何时的事情?有多少人?领军者是谁?”
“四日之前,小的们是在均州发现的贼踪,大约五千人不到,领军的乃是房山大当家的晁盖,还有两队斥候在他们队伍二十里左近跟着。”
“确认是房山贼?”
“不会错,小的们看到他们那杆替天行道旗,也询问了被其抢掠的商旅行人,是房山贼子没错。”
“哦……”翟进眼睛眯了眯,拍了拍外罩的战袍,一阵黄土暴起,这人扇了扇风:“来人,去将西军几位将军请来。”
“你即刻返回,再带三队斥候过去,有甚异常即刻回报。”
“是。”
……
来自房山的队伍仍是边行进边做些私活。
晁盖从最初的兴奋转为平和,看着四周兴奋喧哗的喽啰心中也说不出什么感觉,此时他在马背上同着身旁走动的刘唐说着心事:“……我知你们心里不甚舒服,只是一来我只想快活的活着,无心经营这房山,二一个……也不想兄弟们出现大量死伤。”
伸手指指那些喽啰:“你看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放在我还坐头把交椅的时候,不到钱尽粮绝不下山,何曾如现在这般积极?”
刘唐沉默一会儿,嘴里嘀嘀咕咕:“那哥哥也不用坐第三把交椅上,要俺说还是宋江不地道。”
“第三把交椅不见得不好。”晁盖在马上微微晃动着身体,瞥眼走在下方的刘唐、王大寿、白胜三人,若有所指的开口:“最少坐我前面的两人都不会对咱们出手,还要护着咱们。”正说话间,前方有探查的探子朝这边飞奔过来,被几个忠于晁盖的亲兵拦下,一番交谈后放入进来:“小的见过三当家的。”
刘唐、白胜面皮抽搐一下,没有作声。
“刘通头领在前方发现几个大的庄子,庄园门尚未关上,对外防备松懈。”
“可有庄丁在内防备?”
“远望过去有人站在戒备,只是并不多。”
晁盖精神一振:“快,加速,你再去告知孙立、史进两位统领。”
“是。”那探子应了一声连忙跑了。
白胜看看他背影:“哥哥,这人应该是禀报过孙立、史进两人过来的。”
“……倒是忘了,四周探查的探子都是他们的人。”晁盖苦笑一下,用手抓抓胡须:“不过这小子挺机灵,还知道先应下来。”
不久,号令队伍加速前进的讯号传出,有些臃肿的队伍在号令下开始转向,不久,靠近郑州边缘有庄子冒出黑烟。
日光西移的一刻,大批匪徒嘻嘻哈哈的重新上路,队伍中多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
时间在流逝。
林野中,没有丝毫亮光,不知何名的夜鸟发出叫声,一片寂静中,偶尔有树枝断裂的声响,有人影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折可存安静的在一处光滑的大青石前闭眼假寐,听着有人踩断枯枝的声音朝这边接近,睁开眼,看着辛兴宗摸着黑小心翼翼的过来。
“那些贼人不会抢上瘾,不过来了吧?翟将军那边有令骑过来,说是他们刚刚抢了两个庄子。”辛兴宗低声说着话,在他旁边小心靠着岩石坐下。
折可存动了下身子,让开一点儿位置给他:“贼兵未往后走,就是仍要入邓州,前方就是丹水,若是要过夜,那边是首选之地,不然他们吃个水都要跑上数里地。”
“希望这一仗快些结束吧,一两年没回去,下面的儿郎都有怨言了。”
“谁说不是呢……”
两个西军的将领轻声说着,又一起叹口气,尚没找到新的话头,远方有古怪的鸟叫兽吼传来,像是在传递某种信号。
折可存身子一挺:“终于来了,这等行军速度,放在军中是要打板子的。”
靠着岩石的辛兴宗嘴角一咧:“咱们不就是要上去打他们板子吗?”
折可存轻笑一声,站起身,拍拍甲上的泥土:“通知各军指挥使,没发出命令之前,擅自袭击者,斩——”
传令的士兵在黑暗中飞速前行,悉悉索索的声音渐渐远去。
连绵起伏的丘陵之中,黑暗覆盖了一切。
而另一边,推着钱财、带着战利品的队伍打着火把走了过来。
一道道身影籍着夜色在走,点燃的火把照亮了人的身形,肆无忌惮的笑声中,夹杂着几声尖叫,百十来个匪徒正肆意的欺辱获得的战利品,若不是队伍还在行进,怕是已经做着幕天席地的事情。
四周不时有匪人转过头羡慕的看着那伙人,时不时有人在起哄大叫。
吵闹的声响让不多的女人更加恐惧,惹得一众匪人笑声更大三分。
“让这些混账快点走。”
孙立皱着眉头看着群魔乱舞的一面,握着长枪的手有些发白,若不是现在时机不合适,他真想将这一百余人全都拉出去砍了。
当下有同样眼红得人过去呵斥那些匪人,只是伸出的手不时在人身上掏上一把,随即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笑声,让孙立的脸色更黑三分,只是此情此景也让他有些无力,这些人说到底不是士兵,房山的规矩也做不到军中那般严厉。
而远方,遮遮掩掩的林野间,树林后,一双双眼睛在某块岩石的间隙、树干后面静静的盯着他们。
山中偶尔传出几声野狼、野狗的叫声。
孙立转头望望,队伍基本上已经乱了,前后左右的喽啰都在盯着火光下的女人,就是身为三当家的晁盖也没来管这些事情,他麾下的王大寿也抢了一个女人,正大笑着调戏对方。
“……一群混账!”孙立在马上闭上眼睛。
吵闹喧哗中,远处传来一声“啊——”凄厉的惨叫,有刺眼的光芒在火把下闪烁。
箭矢在丘陵上空,林中射出,然后落下,火光照亮了箭簇的寒芒,下方,一个正揉着裤裆盯着女人猛瞧得喽啰没有丝毫反应,风声在脑后响起,带着旋转力道得箭头噗一下扎入后脖颈,“呃啊——”的叫声随后从他口中爆出。
“谁!”
“有敌人,跟老子来——”
“在哪里?”
混乱在一瞬间传开,一众喽啰发出喊声,不少人没头苍蝇一般乱转,也有自持武艺的冲入林中,随后更多的濒死惨叫声传出来,一道道身影呐喊着出现在勉强能见的视野中。
“林中有官军!”陈达指着林中出现的绯红身影叫了一声。
“不要慌乱,列阵、列阵,吹号迎敌!”史进拎着长枪在马上大喊大叫,随后四方一阵箭雨落了下来,四周没有准备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倒下惨叫。
冲出林间的身影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杀——”
无数绯红的身影在跑动中结成战阵,三五成群的横推过来,前方接触的喽啰刚刚匹出手中铁刀,盾牌架住的同时,一杆长枪、两把战刀同时从四周攻了过来,只发出一声简短的惨叫,官兵就踏着尸体继续猛冲过来。
“哥哥快退!”
“官军厉害!”
陈达、杨春两个拽着史进坐骑就跑,这九纹龙还在马上高叫:“放开手,让老子杀回去、杀……”
一点寒芒在视野中出现,史进连忙一个低头,“哧——”轻响过后,只觉头上一松,包着头发的英雄巾落了下来,随后头发没了束缚齐齐向着四面八方分散而下。
史进“啊!”一声惊呼,随即闭上嘴,身子趴伏马上,随着两个兄弟快速奔逃。
“反应倒快。”王渊放下弓箭,在马上拎起刀,向前一指:“随洒家冲!”
大旗打起,西军的士卒爆发出巨大的喊声。
四周,“翟”、“者”、“辛”的将旗几乎同时出现,京西、西军的士卒齐齐发出大吼,持着盾牌,挺起刀枪奔跑而出,后方负弓的射手边跑边拉开弓弦,搭上箭矢,仰上天空的一瞬,一片嗡鸣响起。
混乱的房山贼人并没有恢复冷静,箭雨落下时,身影大片大片的跌倒,晁盖在马上拉着缰绳,呲牙欲裂的盯着这一幕:“走,向后走!”
本就是行军队伍,又因为女人坏了阵型,前后收缩不回来,就连战马也一时被奔逃的身影挤的不停嘶鸣,似乎也感染了人的情绪,眼中渐渐露出恐惧神色。
“哥哥走哇!”
刘唐在地上急得蹦高,接连踹倒几个慌不择路的喽啰,想要用手去拉辔头,哪知那马被撞已是受惊,他将前面清出一个空处,这马顿时将头一低,拼命跑了出去。
刘唐“哎——”一声,手在马身上抓下几根毛发,眼睁睁看着晁盖被马驮着跑走。
“哥哥等我!”
“贤弟快来!”晁盖在马上频频回头,看着刘唐在后被拉开一段距离,拼命扯动缰绳,只是这马一时间脱离了掌控,让他也是心焦不已。
转过头的时候,看着前面身穿绯红的士卒杀过来,晁盖没法改变这马的方向,“啊——”一声嘶吼,伸手绰起大刀,随着战马与官军的接近虎吼一声砍了进去。
挥舞的刀锋砍过人的肢体,残肢、人头同着鲜血喷上半空,沉重的刀背不时砸在人的头脸上,打碎西军士卒头骨的同时,铁盔都飞了出去。
他身边已经没有多少房山的喽啰,顿时吸引了不少官军的目光,折可存正在后面指挥军队向前截杀逃跑的贼人,见着他猖狂,顿时一挺长枪,纵马飞身而出:“贼子休狂,大将折可存在此!”
晁盖正不能控制,看着他坐骑前来,挺刀虎吼,“姓折的,纳命来——”
刀锋砍上长枪,被枪上的力道弹开,那边奔行的将门子弟“杀——”,长枪一翻一刺。
两马交错之时,托塔天王健硕的身子整个挂上枪杆被推离马鞍。
不该下山的……
晁盖闪过这个念头,随后视野黑了下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