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上一期节目里潘宁给了那位妇人一个“合格”,所以这一期在新的厨师做菜开始之前,他要接受那位妇人提出的一个“要求”。
在拍摄之前李俊杰一脸无奈地对他说:“如果不是你的标准这么高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个人合格,我们也不会把第一个合格看得这么重要啊。”
站在台上的女人依然穿着粉色的围裙,她笑得有点腼腆。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面对着潘宁,她小心翼翼地说:“你给最爱的人做的饭,做的是什么?”
潘宁静立了一会儿,低声回答:“黄油炒土豆丝。”
妇人退场,灯光变暗,潘宁在摸黑站到了自己该站的位置上。
今天来参加节目的厨师做的是焗烤牛排,整块的牛的背部里脊肉用厨房专用的绳子捆绑定型,然后在上面涂抹由黑胡椒、盐、芥末粉和面粉调制而成的面糊。
牛肉放进煎锅里用黄油煎五分钟,表面变色之后切成块的土豆、胡萝卜、西芹、洋葱一起放进烤箱。
厨师的操作非常的熟练和专业,在等待烤肉的时间里他还给一会儿装肉的盘子做了装饰。
打开烤箱,在烤盘里倒入香气四溢的红酒。
高温炙烤、调低温度、最后包裹着锡纸适度冷却一下,一片片火候恰好的牛肉被厨师用刀切了下来。
肉的品质极好,火候也掌握的很到位,牛肉中间还是粉嫩略带血水的样子。
“抱歉,除了调料腌渍的时间不够之外,您的刀工配不上您烤肉的水准。”
这位呆鹰国土生土长的厨师用明确的态度表示自己拒绝接受沈何夕这样的评价。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哗众取宠的脱口秀主持人,听到你这样不专业的评价,我确定我是正确的。”他的语气里是真实存在的恶意。
潘宁觉得他就差在脑门上贴着几个大字:“我是来找茬的”
“确实很巧,厨师先生,你一上台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目的不纯的参加者,现在看来我也是正确的。”
潘宁注意到这位厨师一上来就把注意力放在做菜上,完全没有介绍材料和烹饪步骤……如果只是这样他还能说对方是一个不善言辞专心做菜的厨子,这里的材料介绍可以补拍。但是在等待烤肉的时候,对方无意中看向自己的目光里那点“你快来找茬啊!没错误可找你失望了吧”的挑衅……
这就不太对了吧?
上一期来了个技术不专业的家庭主妇,这一期又来了个明显是找茬的,这在阳光厨房的策划团队里是不可能发生的“失误”,只能说明李俊杰在筛选参加者的时候是故意想要给自己找麻烦呀。
看了一眼导演席,潘宁决定应付完了这个砸场子的他就去砸李俊杰的场子。
“你虽然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主持人,也不能以践踏厨师的人格与尊严作为乐趣,厨师的辛苦你是不会懂的,随意地下这种不专业的结论只能让我们这些专业厨师觉得可笑。”找茬的厨师一派义正言辞,
哟,践踏厨师的人格与尊严,这个帽子扣的够高啊,潘宁估摸着对方大概在用语言积累情绪,一会儿气氛炒热了再愤然离场,那他炒作的目的就达到了。
潘宁在众目睽睽之下拎起了一把厨刀掂了掂重量。
“当然,我当然明白自诩专业的人是多么的可笑。我敢说你刀工不行当然是有凭据的,毕竟具象的刀工不是抽象的态度,我们完全可以制订标准让更多的人评价。你说是么?专业的厨师先生?”
“标准?”带着高高厨师帽的厨师笑了,“标准是什么?”
潘宁笑着拿起一块黄油:“标准,就是我。”
刀切黄油,一般被用来形容毫不费力的事情,一直放在保鲜柜里的黄油质地柔软,有一点滑腻吸手。
但是如果要用它表现刀工,那就纯属的开玩笑了,又软又沾刀的东西,谁会用它来自讨苦吃?而且,黄油在三十几度的情况下就会渐渐融化,也就是说在人的手中它的形状和形态都难以保持,造型难度可以说是极高。
现在就有这么一个人,他拿着一块黄油要告诉别人什么是“刀工的标准”。
潘宁掌心一翻,黄油就被抛了到半米高,他右手细长的刀子在空中划出了几条精妙的弧线,几块被切下来的黄油就纷纷落到了料理台上。
银色的刀快到让人看不清,像是一团包裹着黄油的轻雾。
……
“老师,这个东西太滑了。”潘宁的手上举着一条泥鳅,他的老师让他切成丝。
“够快就可以了。”老者咳了一声,慢慢转身走开。
从水里捞出一块红色的东西,潘宁的脸上一脸嫌恶:“血豆腐也切丝?你这是在欺负我吧?”
“够快就可以了。”在潘宁的瞪视中,老人踱步到了破落院子里的天光下,他和这个老旧的房子一样在渐渐地老去。
一双越来越快的手,一个越来越苍老的人,他们一起造就了一个越来越笔直的身影。
潘宁脸上带着一点自信到耀眼的笑容:我付出了十几年二十几年的生命,我足以用自己的付出换来你们的“标准”。
收刀,伸手。
一块椭圆形的黄油轻轻落在了潘宁带着手套的手心上。
大概几秒之前,黄油还是一个长方体,但是现在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认为自己刚才出现了幻觉,如果不是料理台上碎落的黄油碎块,谁也无法相信在这几秒钟内,他对这块黄油做了什么。
厨师想说几句什么来挽回一下刚刚的浅薄无知,如果这一期的节目播出出去,自己的声誉就要毁于一旦了,对自己厨艺的自信和无端挑衅攻击一个专业人士,这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情。
他嘴唇刚动了两下却被潘宁抢先了,少年有点意犹未尽:“或许在你看来这样的刀工有点简单粗暴。”
话音未落,他左手固定着椭圆形的黄油,右手持刀对着黄油扎了下去。
在他刺下去的瞬间,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叫。
黄油那么软,刀尖那么锋利,潘宁却没有低头看一眼,完全不在乎自己手掌会被刀割伤。
有些尖锐的刀尖刺入软软的黄油中留下了一道道痕迹,会有几刀带出一点黄油碎屑,更多地只是单纯的扎进去。
渐渐地,人们也放下了对他的担心。
潘宁在那里,站姿自然,神态轻松,每一次用刀尖扎入黄油的动作又快又精准,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感。
“豆腐雕花?你逗我?”
“刀够稳就可以了。”
“够快我能明白,够稳是什么意思?”
“稳就是……我们屋后的山,也是海上吹来的风。”老人坐在摇椅上,白发苍苍,皱褶满脸,眼神依然明亮如昔。
“装什么高深啊,什么山什么风?”
“山是岿然不动的,只要你拿着刀,那就不能被任何东西影响到,只要有刀在你的手里,刀就是你的全部。风是多变的,今天大明天小,但是它从来都在,不会消失,不管怎样的形态,它永恒存在,那也是稳的。”
刀快水流断,刀稳水心平。
练快,潘宁用了一年,练稳,他用了三年。
那些站在水缸边、灶台边似乎永远没有止歇和尽头的日日夜夜早就了现在的他。
左手一拢,右手轻轻把刀放在一边,潘宁笑了。
在全场的惊呼声中,一朵淡黄色的玫瑰在他的手心肆意盛开着。
拍摄结束,潘宁跳下舞台,完全无视了那个想要和他说些什么的厨师。
快步走到导演席,一把揪住了见势不妙想要伺机逃窜的李俊杰。
“李俊杰先生,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了。”
那一瞬间,潘宁似乎被潘安附体。
“潘宁,你要知道我们这个节目红了之后也受到了非议,我们用这种方式来证明你的厨艺不是很好吗?”
李俊杰看着潘宁手里被掰弯了的咖啡勺,感觉到身体上隐约有点轻微的不适。
“用一个专业家庭主妇来证明我还是会心软的,用一个找茬的证明我的厨艺,将来你还会找些其他的乱七八糟的人来证明我对吧。”
李俊杰沉默了。
潘宁的用词越来越犀利:“我明白商业操作对于一个节目的前期有多么的重要,但是别忘了我们的协议。我了解你们商人的思维,我也希望你们能尊重一下我,就算是互利互惠的事情你也必须要保证不触犯我的知情权,难道刚刚合作了不到两个月你就要违约么?”
轻松愉快和谐友爱的交谈结束之后,李俊杰抱头坐在沙发上,他又输了。
————
深夜,下班后的沈见山熟门熟路地走进了一家酒馆,打开门,一群人正在气氛热烈地打牌。
“老沈来了!”一个穿着马甲的壮汉招呼了他一下,拍了拍他旁边的位置示意沈见山坐过去。
“托尼!来一杯热蜂蜜酒!”
沈见山跟吧台打了一声招呼,大步走了过去。
“老沈,你今天又来晚了!我们刚刚看完你推荐的那个节目,广告之后只剩花絮了。”马甲壮汉叼着一根烟没有吸,他一边发牌一边和沈见山交谈着。
沈见山没去理会摆在自己面前越来越多的几张牌,他看向壮汉:“大卫不是去参加过第一期节目么?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提起大卫,壮汉哼了两声:“他最近一直在研究新菜,别说出来打牌了,连上个月的聚会都没有来。”
“他不会真的是被那个少年给骂惨了吧?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必须去他家里嘲笑他。”有人笑着大声说道。
“哭鼻子的大卫!”酒馆里的其他人也在起哄。
也有人对这个节目更了解一些:“据说首都的一些餐厅都排队报名了这个节目,想要上去的都是主厨级别的。”
“对啊,前几天听说皮克那个只有脸能看的家伙也参加了那个节目。”
“皮克?据说他辞职了。”
“难道也是被那个少年骂到哭鼻子了?”
“想让他哭,给他的蛋蛋上来一拳他能哭一天!”
在座打牌的人多是厨师,混熟了之后颇有一点荤素不忌。
“我看了他的那一期,他一心想找茬,结果切牛肉的时候切出了停刀的痕迹……被那个少年抓住批了一顿。”
“我也看了,哈哈哈,我十年之前就不可能犯那种错误了。”
“他一直想出名,这下真出名了。”
“哦,说起来那个少年的刀玩的不错,是杂耍么?”
沈见山没理会那些人说着什么,他只看着坐在他旁边的壮汉:“我觉得你可以去参加那个节目。”
“老沈,你知道我从来不参加这种哗众取宠的的东西。当然我承认那个少年确实有几分本事。”壮汉看着手里的牌,又叫了一杯威士忌。
沈见山看着自己手里的牌,出了一对4。
此时,放在柜子顶上的电视机又开始播放“阳光厨房”的花絮。
“你好,潘宁,我很开心来参加这个节目,是我的朋友大卫介绍我来的,大卫说得对,从你这里我们能获得很多以前没想到的东西。”
刚刚在节目里因为过度依靠酱料搭配而忽略了食物本身鲜美的厨师被潘宁评点到脸色铁青,现在那种羞恼过去之后,他发现了很多自己以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几分钟前还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开始交流起酱料的调配和食物本身味道的留存。
仰头看着电视的几个厨子们当然不会知道,现在这个看起来舒适的小环境在第一期拍摄的时候只是堆在舞台边杂物堆里的两个灰扑扑的旧沙发。
现在潘宁和厨师们的交流已经成了节目拍摄之后必须的环节,节目组给她布置这个类似于会客室的地方只是因为拍摄需要。
“我记得我很多年前做这道鱼排的时候,人们都在感叹这道酱汁的味道真是太棒了,所以我总是下意识地更重视酱汁,因为它是这道菜里最让人喜欢的部分。”
“可是没有人会只想吃酱汁,他们真正面对的一道菜,一道菜的好与坏完全取决于厨子本人,而不是客人们如何评价。”潘宁笑着对面前的厨师说。
厨师底气不足地分辩着:“客人们的评价很重要。”
“那说明是你的菜很重要。”
“……等等。”电视机里,身材有些干瘦的厨子摘掉帽子抓了抓自己已经斑秃的头顶。
“我重视的是客人,他们要的是我的菜。”
“当然。”潘宁倒了一杯热柠檬水放在他的手边。
“嗷!他们当然不是因为我这只快掉光头发的老耗子才来光顾我的,天哪,我竟然本末倒置只想着去研究他们喜欢的酱料了……我的菜才是重点!没有人吃菜只吃酱料!”
潘宁喝了一口水,跟这位讲车轱辘话真的太费劲了:“那是你的菜,而不仅仅是你的酱料。”
“当然,在我的厨房里,我的菜才是一切……”
厨师先生口中念念有词地离开了。
镜头转向沙发,给了潘宁一个全身特写。
潘宁笑着看着那位有点神经质的厨师,一根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着。
那位壮汉盯着电视机里面少年的手指,微微有点愣神。
“该你出牌了。”
“你们觉得,他究竟会不会烹饪呢?”壮汉问他的牌友。
几个厨子七嘴八舌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沈见山笑而不答。
阳光厨房的节目已经结束了,壮汉的脑海里还有那根轻轻敲着桌子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的心口上。
那位倚重调味酱汁的厨师他也大概知道,甚至也去品尝过他做的菜肴。
少年敲击的动作似乎是在细数酱料里的材料:肉豆蔻、黑胡椒、白兰地、玫瑰酱、甜橙汁、雪莉酒……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个节目确实有值得一去的地方。
单凭气味就能分出这个酱料里的十几种材料,这个少年说不定真的会给人带来惊喜。
沈见山坐在一旁状似无意地说:“他让我想起了一个厨艺传承的家族。”
“嗯?”壮汉看向他的朋友。
“你要知道这种家族,大部分都有着悠久的历史。”沈见山喝了一口蜂蜜酒,出了一张k。
壮汉对于这种秘闻一直具有非常强烈的兴趣,他被沈见山这种藏头露尾的话勾起了兴致。
“老沈,说话不要藏头露尾。”壮汉不满地摆手表示不跟牌。
“藏头露尾?我们只是闲聊一下。”沈见山漫不经心地出了一张牌。
壮汉还是不停地追问:“老沈快说一下。”
沈见山脸上是玩牌思路被打断的无奈:“你影响到我出牌了。”
“这一局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来吧伙计。”壮汉的大掌拍了拍沈见山的肩膀。
“在东方,有一些技艺是世代相传的,爷爷的爷爷做什么,孙子的孙子也可能继续做下去。”沈见山甩出了一个9。
他一开口说话,整张桌子的打牌速度都慢了下来。
“里面最有名的几个姓氏,有一家和这个少年的风格很像。大概三百年前,这个家族就给当时的皇帝制作最顶尖的食物。”
“三百年!”
“天哪!”
“一个家族当三百年的国王我能理解,当三百年厨子……”
沈见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壮汉的表情。
“三百年?有点意思,我想要去亲自见见他了。”壮汉已经对潘宁和他的节目抱有浓厚的兴趣。
“打牌、打牌!”
沈见山扔出自己手里的最后一张牌。
“我已经赢了。”
沈见山收着别人面前的筹码,脸上带了点轻松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