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麻子的猜测并没有引起众人的恐慌。
其余几兄弟并不惊讶,而李长生虽惊讶却不惊慌,愣神过后也是笑呵呵地问道:“大哥,都说流贼都是杀红眼!吃人连骨头都要嚼碎了,万一打进来,可咋闹呀?”
苦笑了一下,张麻子想了想,还是宽慰道:“老七,你放心吧,咱这种烂人,流贼吃起来都觉得晦气,万一……”
顿了一下,拍了拍李长生肩膀,张麻子继续道:“万一城中乱起来,你找不到我们了,就躲在焚尸间,哪儿都别去!”
一向寡言少语的二哥也是面色沉凝地附和,“对,小七,流贼虽猖狂肆虐,但还不至于连义庄都抢,别乱跑知道吗?”
二位长者的关怀,李长生自然点头应和。
在座的各位,终归也只是卑贱的焚尸匠,说来说去最好的法子也只是躲回老巢。
更多的见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夜幕降临,望着板车上多出来的两具尸,李长生也是有些好笑。
连焚尸这活计都开始上强度加班了,以往还是加一具,现在直接默认两具,很多时候甚至有三具被塞来一起烧。
铜子给得也逐渐抠搜起来,不过李长生也懒得计较,张麻子几人也只是骂两声就算了。
民不与官斗,能有钱拿就偷着乐吧。
反正有东山那边的倒霉蛋垫底,比烂之下,西山义庄这边的待遇竟还算不错?
加足火力,净魔咒来上几段,进度倒也不慢。
分配下来的凶尸已经很久没有作祟了,随着李长生实力的突飞猛进,这些尸体也从一开始的洪水猛兽变成了一个个等待“吻醒”的睡美人。
威胁度基本为零,而且还有或大或小的奖励。
面目可憎的凶尸,在日久生情的相处下也变得可爱起来。
今夜的凶尸倒少见。
一圈暗红的伤口环绕脖颈,由油光锃亮的麻线缝合。
正是今日被斩首的死囚,被缝尸人捯饬一番后送了过来,当夜便要化为尘土。
斩首而死的凶尸在所有尸体中,都算是危险度极大的那种了。
虽然殃气难以积攒,但若还能起尸,其凶残程度也是直线上升,远超寻常异变!
好在进了丙字三号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说句大话,现在的李长生,不是怕尸体太凶,而是怕尸体凶得不够啊!
他恨不得跟上级部门商量好,把那些最为凶戾,最难处理的尸首全交给自己。
可招摇过市毕竟危险,太过出名不是什么好事。
虽盼着尸体凶一点,烧出好宝贝。
但万一有那收拾不了的大凶之物,阴沟里翻了船,化成鬼后都得赏自己俩大逼斗!
总之李长生没忘了“苟”字诀。
千年老僵尸,万年不化骨。
想想就流口水,也得等有那本事了再去找一找,烧一烧。
炉温刚好,火焰滚烫,将这位斩首死囚送入炉中,辅以咒法加速焚毁,待其成骨头架子如法炮制,将另外“加班”的工作量依次填进去。
等它们烧得差不多了,最开始那名死囚的水墨画卷也已晕染开来。
嚯!真是巧!
这人还算“熟人”,正是张麻子那投了流贼的同乡。
只不过真实情况却与张麻子所说的有不少出入。
因为当初一起投流贼的,还有张麻子。
之后俩人历经生死成了老卒,有资格被几位将军挑走成为麾下老营兵马,也就此分开,入了不同的部属。
死囚姓孙名德润,因本家姓而被大将军招入麾下。
这大将军也是流贼内部喊的名号,其名孙可望,乃是张献忠四位义子之首!
没错,张麻子与孙德润所投的流贼,正是昔年还在陕西境内流窜的张献忠部。
张献忠的部属,先为王自用三十六营中最强劲的一个营,借此机会不断发展壮大,随后又成为高迎祥主盟的十三家之一,也是其中战力最为强横的几家。
野心是会膨胀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而张献忠也确实是枭雄,一直甘居人下,让这两位造反老大哥吸引官兵的火力,直到羽翼丰满,才开始单干。
就算自立门户,但他同样没和老上司撇清关系,说到底乱世起兵还能弄出一番风云的,就没有蠢货!
手下的四位义子,也是四名最为得力的干将!
孙德润去了大将军孙可望的营中,而张麻子,也是主动投入二将军李定国的麾下。
之后张麻子的人生轨迹便消失在了孙德润的视线中。
直到他被孙可望派来太原城潜伏,被缉捕诛杀时,张麻子才见到这昔日的同乡。
这还是李长生第一次见起义军的生平。
跟了张献忠后,孙德润一路东逃西窜,哪怕名号“将军”、“大王”,可官兵一来,望风而逃才是最常见的选项。
孙可望所部的军纪并不严明,所以兵过如筛虱,基本把能搜刮的都抢了一遍。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二将军李定国的部队,虽人数不多,但战力极强,而且军纪严明,基本不会侵犯百姓。
颇有几分强军良将的意思。
至于三将军刘文秀与四将军艾能奇,也算有些才干,不过对于部下同样不咋约束。
毕竟很多人造反,讲什么大义与理想行不通,唯有抢钱、抢粮、抢娘们这些事能持续激发他们的斗志。
若是领头的办不到,恐怕第二天就得激起兵变,麾下将士提着他脑袋就去投了别处!
当然,这种事儿肯定不能明着来,张献忠还屡次下令要秋毫无犯,爱惜百姓。
可大家懂的都懂。
大王表个态,手下表面应和,私底下该咋抢咋抢。
众人皆是如此,唯有李定国鹤立鸡群,四将军间的摩擦与间隙也多生于此。
可无奈人家确实牛逼,治军行政皆是一把好手,主持的战斗也多以胜利告终。
这样的全能型人才,外加还是早早追随张献忠的义子,自然不怕其余人给他穿小鞋。
在孙可望手下混久了,孙德润也不算什么好人了。
烧杀抢掠,奸淫施虐,平日里生死间的压力,便通过这些施暴的方式发泄出去。
现在伸头挨上一刀,属实不算冤。
约莫半年前,他领命潜入太原城,当了个脚夫。
俗话说得好。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这几种行业的老油子,全杀了可能有些人罪不至死,但十人抽杀其九,指定有漏网之鱼!
没办法,财帛动人心。
一没监控二没监督,做惯这些行当的人想谋财害命,简直不要太容易!
在他当脚夫,卖苦力的这半年里,打探情报那是本职工作。
这畜生私底下也是个闲不住的,翻墙入室,杀人取乐。
碍于隐藏的需要,作案次数不多,但手段极其残忍。
而且他还专挑那些贫苦人家动手,不图财不图色,只为了过过瘾,解解闷儿。
曾几何时,他也是走投无路才去投了起义军,可现在却也是成了屠戮百姓的畜生。
将他与同伙暗中会面的地点,与流贼在城中的一些据点记住,李长生漠然地往下看着。
和他一起潜入的流贼还有一些,这还只是孙可望派来的。
李长生不愿去想,但也不得不承认。
张麻子据他自己所说,也是半年前来的西山义庄,基本可以确定是二将军李定国派入城中的探子了。
对于这位大哥,李长生的心思很复杂。
虽没什么大恩大惠,但平日里对自己也是多有照顾,那情意,不是虚假的伪装。
七兄弟一起插科打诨的日子也甚是快活。
可张麻子是流贼,其余五人,真的就干净吗?
他不敢,或者说不愿去想这个可能。
孙德润的走马灯已经跑到了结尾,作恶多端,活该处斩。
至于锦衣缇骑施展手段,拷问出来不少关于流贼的消息,李长生自然也是看在“眼”里。
这孙德润虽不是什么硬汉,但也扛了几波大刑,最后吐露的情报倒也做不得假。
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有时候真话也可以误导人。
就比如孙德润求饶后交代的几处地点,确实是流贼探子的窝点,但有些废弃许久,剩下的也没啥大鱼,皆是等候命令的小鱼小虾。
更高层次的据点,孙德润也不知晓,但与他同级的其余贼窝,这货也说不出来,人家早就转移跑路咧!
见他没啥价值了,锦衣缇骑自然不会留着他浪费粮食,直接拉去砍了头,死后喷出的血还被人拿去蘸了馒头。
归纳了一下情报,李长生眼神复杂地望着张麻子所在的甲字一号房,只是终归化作一声轻叹。
火星噼啪,屋里已无人影。
太原城树大招风,成了流贼攻略的对象也是理所应当。
北边的大同府乃九边重镇,虽然防备森严可能要打个问号,但那也是对建奴而言。
流贼哪怕声势浩大,但又不是没脑子,不会想着前去碰瓷。
外加边军序列,算是如今大明军伍中,战力第一等的存在,去了指不定是谁打谁,还不如在腹地找太原府这种外强中干的软柿子捏捏。
连焚尸匠都有所耳闻的消息,民间更是甚嚣尘上。
虽有官府辟谣,捕杀传播谣言者,可路上行人加快的脚步,各种铺子上涨的售价都假不了。
暴力犯罪案件也比往日多了不少。
来自各种势力的野心家藏于夜幕中骚动,之前与流贼接触的白莲妖女,混入城中的不明人士,这还只是李长生捕捉到的人物。
像白莲左使之类的妖人还藏在暗中,伺机而动。
扪心自问,李长生虽不喜这昏聩的统治,但坚城若破,上至高官,下及贫民,都躲不过流贼的刀。
听天命,尽人事。
于暗影中疾行的李长生能做的也不多,但终归做些事吧。
……
“艹!老子在这鸟地方窝了多久了!?咋还没消息传来!?”
握着卤大肠恶狠狠地咬下一截,男人吐沫星子四溅,忿忿地骂着。
小屋内其余人皆见怪不怪了,只自顾自地吃着喝着。
中间烧着火,架着大铁锅,里面炖着香肉,没啥佐料也没啥讲究,看上了直接用手提溜起来吃就完事儿。
时不时凑活着酒坛怼上一口,漫漫寒夜便这般消遣过去了。
酒乃粮食精,在粮食都不够吃的时节,这些人还能喝上酒,哪怕是私酿的劣质酒水,也同样得有门路,有手段才弄得来。
那骂声不绝的汉子也还算有点分寸。
抱怨的是任务迟迟没进展,而不是任务的发布者和合理性,所以领头人也就由得他去,只自顾自地嚼骨吸髓,细细品味。
以讹传讹的流贼食人,其实并不全是假话。
就想朝堂诸公有忠有奸,流贼也只是个统称,里面有揭竿而起的农民军,也夹杂着趁机作乱的野心家与乱党。
而原本只想打土豪分田地的农民军,之后腐化堕落也并不少见。
只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一个人都不能单以好坏而论之,更何况一个集体,一个势力。
不过人多了,总归还是更好区分一点。
李长生的想法很简单,也很蛮横。
做坏事,就该杀,不管是流贼还是官吏。
至于那些真是活不下去了,用自己的贱命去与老爷们换命的穷苦人,哪怕冠以“流贼”之名,他遇到了也还是会放过,甚至还会暗中帮他们一把。
开玩笑,帮“老爷们”杀“流贼”,抢个丫鬟下人的名额还要骄傲么!?
至于蛮横。
没办法,道理没拳头管用,劝人从善,不如直接物理清除。
独自霸占着一坛酒,喝得却比一帮人还快。
领头的男人倒了倒,实在一滴不剩后也是随手丢开酒坛,吩咐道:“大事在即,这几日便忍忍吧!除了负责采买的,其余人胆敢迈出院子一步,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地上散着尚留余温的碎骨,众人笑着应和,自无异议。
老大刚想回屋睡觉,眼中却撞进一道穿着麻布衣衫的身影。
口中责难与问话尚在酝酿,手上的动作已悄然发动!
“好胆!你……”
惊怒的脸庞与挥出的拳头一样,被人牢牢地抓握住!
来人相貌平平,眼神漠然而又沉凝。
双手迅疾地拿住老大后猛然发力!
惨叫声还未完全形成,便被憋屈成呜咽堵了回去,头颅四分五裂,如柿子被攥爆一样喷溅汁液。
而那以手刀阴狠前探的右掌,指骨根根破裂,连同碎烂的掌骨一起混入血肉烂泥之中。
只一照面,实力最强的老大便被秒杀!
而其余人没被吓破胆,因为他们的实力还远远接触不到真正的高手。
也就没见识过真正的大恐怖!
在他们的观念中,哪怕敌人有些功力,懂些拳脚,只要己方人数够多,悍不畏死地围杀上去,什么高手也一样得饮恨在爷爷们手中!
对于三流以下的武者与军卒来讲,确实如此。
好手不敌双拳,双拳难敌四手。
可他们的眼界并不清楚,这条定律,在实力发生质的飞跃后已很难成立了。
若是武学大师放开手脚屠戮寻常士卒,一口气达成千人斩不是问题!
稍加走位或拉扯,动动脑子或借助地利,一人鏖战万人军阵,在双方都不退的前提下,胜算五五开。
就是这么离谱。
虽说人生来都只有一条命,但到底还是有所不同。
万人敌的威名不知是夸张,因为有人真的办到过。
现在的李长生,放开手脚厮杀一场,其破坏力与杀伤力也绝对可观!
所以一方的高端战力,若是另一方没有对应的高端战力将其抵消,对士气乃至整支军队的有生力量都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就像现在这样。
被李长生顺手再杀三人后,场中气氛已经微妙了起来。
剩下的几个汉子虽呼吸粗重,双眸赤红,可腿脚却很诚实,都在悄悄向后退去。
见他们没了斗志,李长生也是没了兴致。
右手猛然握拳。
四周的黑暗如浪潮般涌动,很快便将除李长生之外的其他人溺毙其中。
铁锅内汤汁依旧翻滚着,只是被洒进来的鲜血,破坏了原本的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