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襄国。宝瓶城。
西境诸国的贵族们,都好学大虞朝文雅之风。
正逢中秋这天,城中汴月河上,游船画舫一早便装点起来。
那些怡红飘翠的娘子们,天亮时就开始抚琴练舞,准备为晚上各府名流的家宴助兴,惹得河边知味楼里,聚了好一群登徒子。
这知味楼乃云襄名楼,走江湖的花把式,耍嘴皮的讲戏先生,还有弄腰的胡姬,这里要什么有什么,赶上这节庆时候,早已是人满为患。
此刻,一个青袍红脸的先生,正靠着窗户独占一桌,伸长了脖子垂涎着面前酥油滚沸的烧鹅。
这人名叫胡青,抚了抚肚腩,口一张,正要大快朵颐一番,却被一个沙哑的声音叫住。
“这位先生,我二人借个座可好啊?”
这青袍先生脸已经快贴到烧鹅上了,眼睛滴溜溜一转,才按下食欲看向来人。
问话的是个佝着背的麻衣老头,身后背了个七尺长的木盒,精神头瞧着不错。
在他身后,是个白衣儒雅的文士,此时正翘首打量着楼外汴月河的风光。
这二人,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士。
甚至可能还有些来头。
胡青见那小老头笑吟吟地盯着自己,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大袖一挥。
“滚一边去。”
天大地大,吃喝最大。
胡乱打扰别人进食,真是一点礼教没有。
那麻衣老头笑吟吟的脸上突然一崩,还不等他暴脾气发作,知味楼下,一阵浩荡靡靡的丝竹钟磬之音,正由远及近,涤荡开来。
好似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知味楼中,凡是听到这道乐之人,无论手里正忙碌着什么活计,都赶紧空出手来,然后直接席地跪拜,低头合十,开始诵念经文。
一时之间,原本满是烟火气的街头巷尾,竟变成了信徒们的道场,而青石路的尽头,一队白色的仪仗人马,正姗姗而来。
只见白马开道,司仪撒花,奏乐的、唱经的裹挟在中间,所有人都是白衣飘飘,遮掩在斗笠的薄纱下。
知味楼上,那麻衣老人和中年文士俯身打量着楼下的仪仗,神色颇为凝重,放眼这汴月河边,他二人几乎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直到一行人逐渐走远,周围声乐渐歇,整个街巷里才如同从石化中恢复过来。
“二位是大虞人士?”
那青袍先生一脸玩味地打量着眼前二人,手里已经撕了根鹅腿啃上了。
然而两人并未搭理他,反而看向了大堂里说起闲话的食客们。
“国师这是怎么了?”
“往年的奉天法会,最多也就三日,这回是闹哪门子幺蛾子?这都第五天了,今日可是中秋啊。”
“是啊,这些司仪们每个时辰走上一波,连过个节都不安生。”
见食客们的闲话越来越多,跑腿的小厮似乎怕给店里惹事,于是打起了圆场。
“客官老爷们,陛下领着百官还跪在奉天法坛下喃,国师大人更是枯坐五日诵经祈福,咱遭这点罪算个啥。”
“国师大人入朝二十年,自从有了这奉天法会,我云襄国哪年不是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小厮一番话,大堂里有人喝彩,也有人嘴一撇不置一词。
毕竟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把妖道、国贼这些话喊出口。
那说话的小厮也懒得再管众人反应,顶着托盘上满满当当的酒菜,便来到那靠窗的青袍先生旁边。
一边摆放酒菜,一边头一低,朝着那青袍先生,抛了个古怪的媚眼。
那麻衣老人在旁边装作没看见,身后的文士,则拿起折扇轻轻敲了敲他肩膀,小声道:“走吧,这烧鹅闻香便已知味。”
说完,便自顾自下楼去了,那麻衣老人则回头看了那青袍先生一眼,嘴角一哂,也跟了下去。
楼梯的回廊上,那麻衣老头以蚊蚋般的声响在文士耳边低语。
“聂先生,那一身青袍的和那上酒的小厮,都是狐狸。”
那文士倒也不意外,转而问道:“刚才仪仗过境,孟老可看出了什么门道。”
那老头眉目一紧。
“怕是那位国师大人,在摄取百姓念力修行。”
“听孟老这么说,也没看得确切。香火愿力之说,甚是虚无飘渺,但在刚才,我身上的浩然气也确实被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所牵引。这么一看,这位国师大人的跟脚可是不浅啊。”
孟老闻言,紧了紧背在身后的木匣,哂笑道:“都是些花里胡哨的把戏,老头子我一剑便可破之。”
“孟老可莫要鲁莽,我们不过是过路的使臣,有些事没必要牵涉太深。那奉天法会应该快完了,今夜的中秋国宴上,我们依计行事便可。”
二人前脚出了知味楼,那楼上的青袍先生,也和小厮凑在了一起。
“青哥儿,你说祖师那边是怎么了?为何今年这法会闹了这么久。”
“你问我我问谁。”
“你可是祖师坐前行走,一等一的大红人。”
“滚一边去。”
说着,胡青不耐烦得望向了楼外的汴月河,看着那些画舫和俏娘子,心想今夜定要去赴这才子佳人之约。
宝瓶城,六虚观。
奉天殿前,从石阶到广场上,跪了有百来号人。
持器的白袍司仪分在两侧,中间是戴冠持笏的朝臣,大殿门前,还有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皇帝跪在一侧。
秋日的凉意在香火供奉中燃尽,连日来,百官们也就进了些水和干粮,此刻大都是面容枯槁,敢怒不敢言。
而那大门紧闭的奉天殿中,受万民朝拜的国师大人正盘腿坐在庄严宝相之下,运转着周身法门。
就在五日前,楼毅稀里糊涂穿越到了这具身体里。
这些天,他的意识没有一刻真正苏醒过,就如同被放在砧板上,和原主人的意识一起被捏碎,糅合,再捏碎,再糅合,周而复始。
他如同周身浸润在了浩瀚星海里,而自己幻化成了一个无穷广大的光身。
原主人积蓄的法力,一开始像是一潭清水,随着楼毅动念一拨,顿时如同沧海横流,倒灌全身。
法会的三日之期早就过了,今日又逢中秋,这奉天殿的大门,几乎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人来叩响,但里边却丝毫动静没有。
天色渐渐转暗,奉天殿外,百官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云襄国每年中秋都要大摆国宴,广邀西境诸国的名门望族,这回更是赶上了大虞朝的使臣路过,早早就递上了邀帖。
眼看天都快黑透了,众人却还被拘在这六虚观中,心里已是沸反盈天了。
然而,依然没人敢冲撞眼前的奉天殿。
国师往日里积威之甚,可见一斑。
大殿内,五日里一直盘坐不动的楼毅突然打了个呵欠。
一时间,一股温润恬静地睡意涌上心头。
只见他身体下意识往右侧一伏,当即杵着脑袋,卧倒在地。
一呼一吸间,竟如同个裹入襁褓的婴儿。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浅白的气息从他鼻尖缓缓飞出,穿过奉天殿的窗缝,缭绕在偏殿一枝秋桂上。
只见清风一浮,满树哗啦啦一片声响。
飘落的碎花裹挟着沁人的淡香,白烟一振,幽幽袅袅地升腾而起,飞出六虚观,向着宝瓶城上空席卷。
这白烟虽非同寻常,群臣百姓不可见,但总有修行人心有所感。
此刻,城西象山书院的弟子居中,随着某个白袍小子一声惊呼,顿时七八个童子全都凑到窗前来。
小童们一见到那飞腾的白烟,均是神色一喜,随后纷纷显出了原形,从衣袍中跳脱出来,竟全是白毛茸茸的狐狼崽子。
一群小兽从窗头窜出,各自在附近山头,找了处天光通透的山石盘腿坐下,然后纷纷入定,呼出一缕气息向那白烟归去。
汴月河上,此刻正有一艘小小的乌篷船在晃晃幽幽,驶向湖心的七船连舫。
一位擦脂抹粉的鸨姐儿被五六个小娇娥围在中间,轻推着布帘,同样打量着窗外那飞腾的白烟。
“祖师不是说过,不得在城中显法么?”
那鸨姐儿透着一脸狐疑,可想想也顾不了许多了,机缘可是转瞬即逝。
下一秒,淡淡的幽雾从这鸨姐儿身上绽开,一眨眼她便成了青袍先生的模样,此人正是知味楼里,吃烧鹅的胡青。
只见他身后升起三条青色狐尾,左右摇曳着,盘坐的身体也逐渐缩小,最后蜕去青袍,变成一只青毛狐狸。
与此同时,围坐在他身旁的小娇娥们也变回了一个个白袍童子,在盘坐中显现出狐狼崽子的原形。
下一刻,六七道气息从乌篷船里吐纳而出,如同百川归海,融入到上空的白烟之中。
小船船头,年迈的船夫突然后背一冷,缩了缩脖子,丝毫没注意到身后的草棚里,那长尾摆动的霍霍光影。
一时间,相似的一幕在皇城里各处上演。
随着白烟愈渐壮大,便渐渐开始往九天上升腾,而且越来越直,越来越快,完全一副白鹤冲霄的架势。
被月色染白的云层如垒土被剖开,这天如同成了一口被掘开的井,白烟似绳,像是钩住了井中银月。
宝瓶城中,一众狐狼,此时全都贪婪地呼吸了起来,如同银月那头有琼浆玉露滴入口鼻之中。
云襄皇宫。栖月殿。
今年的中秋国宴便设宴在此,然而宾客已至,主人们却还没瞧见踪影。
大殿左席上位,三位大虞来客已在青案前落座,除了那麻衣老人和儒雅的文士,还有一位头戴方巾的黑袍方士闲坐一旁。
“聂大人,我们出使归来,何必在这里多生枝节。”
那方士冲着文士一拱手,显然要矮上一头。
“裴先生有所不知,这云襄国浑天监的老监正暗中找上了我,此人竟持有我大虞司天台信物,我听他一番话,这人应该是被那妖道掳来的,只为盗取我大虞星气谶纬之学。”
“据他所言,这云襄国三省六部要员的亲眷,都有人被那妖道拘来镇在画中,日日在里边吃斋诵经,说是为各家宗亲祈福。这种祸乱朝纲之事,我们终究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那方士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啐了一口,这些榆木脑袋就喜欢多管闲事。
也正是此刻,他心有所感,当即抬头仰望天宇,透过栖月殿的天窗,将那吞吐月华的奇观尽收眼底。
“嚯,这妖孽好生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