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感觉虽说转瞬即过,但阮幼薇后背瞬间已被香汗浸湿。
此女吓得不敢抬头,一时纷乱如麻,心里更是对着自己破口大骂。
阮幼薇,你真是蠢笨如猪!
楼先生何许人也,你也配事事算计?
自己那点心思,显是先生不与你计较,还敢把注意打到了薛阿奶头上?
想到这,此女又颇感委屈。
要不是被关了一夜,她也不会激进到事事盘算的境地,待人这般刻意,又怎能在这些仙道高人眼中落了好?
阮幼薇突然闷不吭声,自然也引起了桌上其他人的注意。
楼毅手一伸,将一碗冬瓜排骨汤递到了阮幼薇跟前。
“阮姑娘,喝汤,便好好喝汤,总念着那些杂事作甚?”
“来尝尝,这滋味可鲜得很。”
陈寿在一旁见了,还以为阮幼薇是在为陈平的事难过,禁不住眼眶一红。
心里想着,我儿日后,终于有个好师傅了。
倒是薛氏,眼神颇是古怪的看了阮幼薇一眼,似是看出了什么。
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往她碗里,添了几勺豌豆。
阮幼薇见楼毅亲手给他递汤,心想应是先生大度,不与她计较了。
一时间,又是宽慰,又是后怕。
先生一番告诫,倒是让自己早早醒悟过来。
这日后,还是但行好事吧。
阮幼薇捧起汤碗,咕噜噜喝了大一口,眼珠子登时就是一怔。
这...好浓郁的灵气,便是无垢山里的灵泉也不能比吧。
不过她知道楼毅不喜声张,所以面儿上赶紧按捺了下来。
楼毅也猜到她会有些反应,只是自顾自夹菜,没有多说什么。
这小院后面的水井,白狈二十年前就布了个摄灵的法阵,想着养出一口灵泉,给老太太滋养身子,延年益寿。
老牛能早早开智,也多少和这泉水有关。
反正那阮幼薇把他当成了高人,他也就没再藏着掖着。
一顿便饭过后,陈寿二人纷纷准备告辞,楼毅也未再做挽留。
阮幼薇说了自己在内城投宿的地址,还留下了一枚传灵纸鹤,让楼毅千万记得,救人之时莫要把她忘了。
二人一走,小屋里又难得安静了下来。
楼毅也不是没想过,直接去那颜府里把陈平捞出来,毕竟以他的本事,那些人连他的影子都见不着,更别提摸到。
但细想想还是不妥。
这阴山郡城也不是什么犄角旮旯,正逢多事之时,不知有多少能人异士过境。
便如今早在那烧肉铺遇到的洪三,若是对上此人,楼毅心中就没有多少把握。
更何况,此时还不比在云襄国中。
他以白狈之身在此,一旦被人看破跟脚,没准那些人就先摒弃嫌隙,先联手除了它这妖孽。
这方世道,人妖二族间的成见还是颇深的。
一边想着这些杂事,楼毅提溜着一壶白茶来到院落里,往那破旧的老爷椅上一趟,凉秋天气的太阳晒着可真舒服。
老母亲薛氏则犯起了秋困,回卧房午休去了,
楼毅微阖着眼,把近来发生的事盘桓了下。
说起来,自己的处世思路,是该调整一番了。
想当年,前身证得顶上双花之后,定出了居庙堂和藏市井两套入世修行的路子,为的便是在悟道一途上高歌猛进。
可要是较真起来,这路子其实颇有风险。
居庙堂的,可谓是木秀于林,无论是摄取百姓香火,还是霸占皇朝气运,都是沾了大因果。
此道修行虽快,却是祸根不浅,那日宝瓶城中,大虞人的谋划算计,没准只是个开始。
再说这阴山城里。
虽然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可毕竟是以白狈之身混迹闹市,颇有些刀口舔血的味道。
就如今日与洪三意外撞上,若是此人对他抱有恶意,又或者持有高深的照妖之法,没准二人间,就会爆发极为凶险的一战。
两具道身,无论折损了谁,那都是莫大的代价,甚而有可能,断了仙路根基。
大道之行,本是火中取栗,所有修士都要争在寿元耗尽前破境,所以前身这么做,本无可厚非。
可如今不同了,自己得享长生不老这等天赋,没有寿数这把刀子架在脖子上,若还将自身置于险境,那可就是暴殄天物了。
正所谓,乾坤入袖,锦衣夜行。
仗着传神妙法,自己日后行事,非到不得已处,还是藏身幕后,隔岸观火,才是正理。
想通此节,再看陈平之事,倒不失为一道考验。
这阴山城纵然是一滩浑水,若只是捞出一个陈平,倒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可漫漫长生,于俗世行走,日后身边只怕还会有千千万万个陈平,与他牵连因果。
若都这般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总会有河边湿鞋的时候。
要是置身事外放任不管吧,那自己和那千年王八万年鳖也无甚区别了,还裹在这红尘俗世里苦修干嘛?
反正已得长生,还不如回返山川之下,大泽之底,大梦几千年,谁也寻不得。
那不是更安生?
这不是楼毅想走的道,说是长生,实为囚牢。
记得那年,终南山下,只身入世的楼毅背向红尘,目送老道士独自归山,他当时的吟哦犹在耳边。
“你不愿九载三年困书中,我不愿千二百岁卧云丛。
我们都是道门一闷棍,但愿百年三万六千日,日日相逢闹市中。”
楼毅叹了口气,小酌清茶,不再念那往事。
话说回来,要想稳居幕后,又可操弄风云,那就得广布子,巧设局,和下棋对弈一般无二。
就如当下,自己纵然有牵机之术,可缺了趁手的木偶,这台子上的戏,又找谁来唱呢?
想到这,楼毅伸手往袖袍里一探,摸出一只纸鹤来。
正是阮幼薇留下的传灵鹤。
阮幼薇此女,虽说心思多了些,让人颇有芥蒂,但底子不坏,一点就透。
毕竟楼毅需要的,不过是这阴山城里,一个在明面上掰腕子的俗世行走,若真换做一个天真烂漫的性子,你又能指望她什么?
所以这陈平之事,此女倒是可用上一二。
将这些杂乱之事捋明白了,楼毅心中倒颇感畅快,似有那穿堂风拂过庭院,有些飘飘然起来。
这心境一旦通透,自省起来也更能知微见著。
回想自己这一身神通,虽说涉猎驳杂,还取了个《三千道术》这等硕大的名头,可若真要与同等层次的人交手,近身斗起攻伐大术来,自己并没有拿得出手的本事。
这归咎起来,还是和白狈从小肉身羸弱有关,这习性一成,哪怕他后来步入仙道,也更习惯钻研稀奇古怪的法术,而尽量避免肉身搏斗。
想到这,楼毅不禁讪笑一声,这白狈身上,可还有个笑话不足为外人道。
但凡天地异种,都可在濒临生死绝境时,从自身血脉中觉醒独有的法相妖身。
相比人族,绝大多数异种都是强在肉身血脉,一旦觉醒法相妖身,说是鱼跃龙门也不为过。
可偏偏这白狈生性狡黠,善于筹谋,修行了两百年,竟总能全身而退,从未有过深陷绝境一说。
所以时至今日,楼毅也不知道自己的法相妖身是什么鬼样子。
在前身看来,总不能真为了一门神通,就拿小命去赌吧?
楼毅倒是深以为然,却又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难题,如今倒是丢给他了。
一念及此,楼毅脑中再次浮现出洪三的面孔。
此人之所以能在意蕴层面,带给他难以忽视的压迫感,或许就是和自己肉身羸弱,不善近斗的缺陷有关。
他自己清楚的很,自己一旦遇到那种肉身成圣,以力破法之辈,十有八九是要败退的。
那洪三,很大可能,便走得是这条路子。
不过楼毅倒也不会过分担忧,今日肉铺里,那洪三显然也看不破他跟脚,甚而有可能,自己带给他的压迫感反而更大。
到了他们这种层次,观意蕴远胜于观修行,楼毅身具广妙道根,那恬淡自然的大道相亲之意,谁见了,也会联想到三花之上,五气朝元的道妙仙人。
所以嘛,在没有证得法相妖身之前,日后还是尽量避开那洪三,若真要再撞上了,只要自己能拿捏好道妙仙人应有的气度,应该也能相安无事。
毕竟仙道不易,没有把握的事,谁也不会贸然出手。
楼毅庭中闲坐,不觉时光飞快。
他既不去田里种地,也不到山间放牛,今日倒是要做一回懒汉。
薛老太则是闲不住,睡醒便在灶房忙前忙后,凿糯米,碾枣泥,说要做点枣桂团子给儿子尝尝。
楼毅就这么优哉游哉,偶尔跑老母亲跟前转悠一圈,唠唠嗑。
一切已有定计。
待到夜里更深雾重,便是他千里传神之时。
老爷椅上,楼毅缓缓吟哦道: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