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内城。甘泉坊。
子时已近,白日的闹市,在寒凉的夜里,仅剩下稀疏的几盏灯火,路上瞧不见一处人影。
颜府大院里,一阵阴风漫出,本就萧瑟的树叶被吹得咯咯响。
那墙外歇脚的打更人,更是缩起了脖子,埋汰这鬼天气。
楼毅悬停在一角楼檐上,回望身后颜府,心里泛起了狐疑。
他刚进这府里逛了一圈,虽说确实在南房一角,发现蓄养着一些颇有根骨的幼童,但却并未瞧见炼制缠奴的痕迹,也没见到陈平踪影。
于是,他联想到那浣梧宫里,赫连嫣床榻下的暗室,未免疏漏,便又去那颜奴的卧榻之地寻访了一番。
谁想到,正赶上颜青山和众宫人云雨初歇,飘然忘仙的时候。
辣眼睛啊。
楼毅好不容易立起来的高人心境,差点让这厮给搞崩溃了。
在颜府扑了个空后,楼毅怀疑,缠教在阴山城的据点,就在郡王府里。
这倒是颇有些麻烦。
阴山郡王坐享一郡之地,王府占地之广,都快追上阴山城一半了,而缠奴之所,又必然是极为隐秘的所在,这么一寸寸搜寻过去,今夜怕是要累坏他楼某人了。
楼毅嗟叹一声,正要化风而去,却见前方涌泉街上,两个脚夫抬着顶破落小轿,咯吱咯吱,匆匆而来。
那不是孙家药铺的轿子么?
楼毅念头一动,便见到那布帘后面,草草裹了身棉袄的孙老爷子,一看就是睡到半夜被人请入城里,连腰带都还没系好。
孙老爷子名叫孙舒来,和楼毅的老母亲薛氏,熟识于年少青衫之时。
如今二老都入古稀之年,又皆是丧偶未续,所以平日里便走得近些。
当然,在楼毅看来,更多时候,是这孙老头一边热。
这孙家药铺传承了百年,算是阴山城最大的医馆了,城内城外都有铺面,孙老头更是远近知名的回春妙手。
可他偏偏就蜗居在楼毅一家小院边上,安了颗近水楼台之心。
想到这,楼毅不禁玩味一笑。
这一行三人,行色匆匆,应该是赶着给人治病,很快便进了一处深巷,没入阴影里。
楼毅念头一动,正要去那郡王府,却突然心生不安,再看那深巷之中,竟然有一股凶厉肃杀之气透出。
这孙老汉怕是有危险。
楼毅不做迟疑,化作一缕幽雾便跟了过去。
只见一处弄堂里,嘈杂的哭喊声突然乱做一团,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孙老头才刚落轿,便瞧见这哭天抢地的阵仗,心里也是一沉。
“快...快!”
两个脚夫搀着他推门进去,刚穿过小院,就见一个浑身是血披头撒发的妇人从内堂冲了出来,像是撞邪了一般往外跑。
“包氏生的是罗刹儿啊!”
“救命啊,屋里边杀人了!”
那老妇前脚刚从里屋出来,身后就跟出个举着杀猪刀的大汉,那人肥脸赤红,腆着肚子,孙老头一眼便认出,他就是这屋子的主家张屠户。
那似是稳婆的妇人害怕极了,蓬乱的头发下,满是惊惧的大眼珠子瞥了下身后,吓得一个趔趄,往大门前栽倒过来。
还好一个脚夫眼疾手快,一下把人给托住了。
那妇人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紧紧伏在脚夫怀里,呜咽着抽泣起来,口中还大声呼喊着:“包氏难产死啦,屋里有人杀人啊!”
被她这话一刺激,张屠户脸上阴一阵,晴一阵,一脸病态地絮语着:“闭嘴!你死了...你死定了...!”
他显然有些神志不清,说着说着就丢了手里的刀子,颓丧地抓挠着脑袋,反复哭喊着媳妇没了。
那孙老头也是胆大,旁人瞧见这场面,谁不得脚底抹油赶紧开溜。
便是那两个脚夫,也是随时要跑的架势。
他却把人推开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唤到:“张三娃,我是孙先生啊。”
一边说着,一边脚尖一勾,把那血刀子给挑到旁边的水渠里。
见那张屠户没有一点反应,依然神叨叨地自言自语,孙老头咽了咽唾沫,直接绕过他去了里屋。
堂屋里,一盏烛台已快要燃尽,血腥味越发上头了。
哪怕孙老头上过战场当过军医,此刻也捂住了口鼻,毕竟年事已高。
顺着血迹来到靠里的卧房,推开隔断的竹帘,往里边一望,只见两具女尸倒在床榻上,已经被乱刀看得不成样子了。
老头子缩了缩脖子,赶紧从里边退了出来。
他心里也是纳闷,包氏怀胎十月,这张屠户一家今日喜迎麟儿,本是天大的好事,怎么就搞成了这样?
孙老头回到小院里,赶紧支了个闲着的脚夫去报官。
张屠户此时蹲坐在房柱边上,孙老头想想还是凑了过去。
“张三娃,究竟发生了何事啊?”
“你小子从小憨厚本分,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说完长叹一声,一只手搭在了张屠户背上。
却没想,对方头一仰,眼神中竟恢复了片刻的清朗。
“孙爷啊,你怎么才来啊。”
张屠户语带哭腔,捏住孙老头的手就要去里屋,“走,走,快去看看我媳妇儿。”
可刚一起身,就身子一僵,他晃见了那伏在脚夫身上的妇人。
张屠户脚下一软,似是想起了什么,噗通一声就跪在了青石板上。
“媳妇啊,我错了!我错了...”
接着就疯魔了般在地上磕起了头,血水很快糊了一脸。
这一幕来得太突然,那怀抱妇人的脚夫,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心脏都快从胸膛里跳了出来。
他颤抖的双手有些不听使唤了,视线缓缓下移,却见怀中的妇人,也正仰头看着他。
只见那蓬乱的黑发间,一颗黑滴滴肉溜溜的大眼珠子,几乎快要贴近他的下巴了!
脚夫吓得生魂升天,一口凉风吸进去,连气都换不出来。
霎时间,那瞳孔猛地一瞪,肉眼珠子上顿时隆起一蓬血管,妇人那一头黑发更是倒立而起,一拥而上盘住了脚夫的头颅。
可就在这一刹那,原已冻僵的脚夫,浑身突然就变得温热起来,还云淡风轻地拍了拍妇人后背。
“你有些累了,歇会吧。”
声音还是脚夫的声音,可那舒缓温润的语调,却如同大道妙手一般,能将戾气杂念抹平。
那妇人也被突如其来的情况震慑了一下,稍一回过神来,那快要垂下的黑发,顿时如同海胆一般再次倒卷过来。
眼看就差一寸距离,就要扎进脚夫的皮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