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会吧,苦了你了。”
又是一声安抚悠悠传来。
那声音似乎触动了妇人心头的悲痛,随着脚夫每一次轻抚她的后背,那冻结在冰川雪地里的温热,就缓缓泄露一分。
不知不觉间,妇人的长发缓缓垂落,那颗诡异的眼珠也不知去向,仅剩一张毫无血色的娟秀脸庞。
“媳妇啊,我该早些答应把孩子拿掉啊!”
“媳妇啊。”
…
幽幽小院里,张屠户还在那一个劲磕头。
附身脚夫的楼毅轻叹了一声,缓缓将怀中妇人抱起。
他三两步来到张屠户身边,右手在对方天灵盖上一抚,张屠户顿时倒向一边,昏迷过去。
楼毅大步走向内堂,怀中那油尽灯枯的尸身,竟如同个婴儿一点点蜷缩起来。
一旁的孙老头受惊不小,以为脚夫是鬼上身了,眼见别人没有收拾他老头子的打算,当即就准备开溜了。
“老先生,我这里还需要您搭把手。”
孙老头吓一哆嗦,他前脚才刚迈出门槛,却听里屋的脚夫继续说道:“这女尸体内,还有五个婴孩,老先生若是狠得下心,大可离去。”
一听这话,孙老头一时满腹惊疑。
“你这哪来的游魂野鬼,可莫要诓我老头子,那包氏亏损得如同干柴一般,肚里就是有娃儿也死透了。”
楼毅不紧不慢地回复道:“老爷子进来一看便知。”
孙老头心里一阵七上八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可转念一想,那鬼怪若真要害他,刚才就可以出手了,何必费这周折。
对于这迟暮老人来讲,终究是自身安危难抵妙手仁心,徒叹一口气,还是掉头回到了院落里。
张家宅子有两间卧房,楼毅将包氏的尸体安置在了张屠户生母的房间。
他见孙老头挎着药箱进来,指了指包氏的肚腹。
孙老头仍是不信,来到床榻前,先后在包氏的腕脉和肚腹上探听了一番,脸色神色也接连变了几次。
“这...真是奇了。”
楼毅未再多言,一步退到了屋外。
“所谓术业有专攻,这剖尸取婴的事,还得有劳老先生了,我就在屋外候着,不给您老添乱。”
楼毅虽不怕见血,但也绝没那癖好在里面观摩。
孙老头大呼一口气,虽说也有些犯怵,但毕竟是老本行,药箱一开,手上还是利索起来。
“你去给我备些温水。”
“那灶屋里有现成的,我马上去取。”
由于不是活体取婴,所以也就省了对母体的顾忌和缝合的麻烦,孙老头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可当他看到包氏腹中婴孩的样子后,吓得赶紧把楼毅叫了进来。
“老先生,先把孩子都取出来再说。”
老头子想了想也是此理,继续闷头把事儿干了下去。
“你是人,是妖,是鬼啊?”
孙老头手里不闲着,嘴上却和楼毅搭起了闲话。
“怎么就不能是仙人呢?”
老头子讪笑一声,说道:“不是说凡人的身体污浊不堪么?仙人才不乐意到凡人身上呆着。”
“那你就当我是个半仙好了。”
孙老头直起了腰,靠在床楹处歇息了片刻,毕竟他年事已高,身子骨有些扛不住。
“既然是半仙,那我便称你一声先生。不知道先生可否为老朽解惑,这张屠户一家,究竟发生了何事啊?”
楼毅眉头微皱,再次退出了卧房。
孙老头以为他不愿作答,却听楼毅在屋外缓缓道来。
“包氏难产,稳婆问张屠户,要不要拿掉她肚里的罗刹儿,这样包氏就能安然无恙。”
“谁知张母死活不肯,张屠户又是个愚孝儿,所以就这么一直拖着,后面稳婆实在没辙了,才托人出城,请孙老来接生。”
“包氏见这娘俩不顾自己生死,趁屋内无人时,想逃回城西娘家去,却还是被张母撞见,联手稳婆,将她捆回床上。”
“唉,这包氏终究没有捱到孙老过来,一身气血亏损,终被这分娩之痛,活活给熬死了。”
听到这,孙老头一阵唏嘘,看着身前女尸,心想着,一会还是给她缝合收拾一番,让她去得体面些。
“所以,这包氏就马上化作厉鬼来复仇了?”
“若是平常时候,这包氏就算怨气冲天,也得七日后才能还魂作乱。不过嘛,她肚子里可还有五个罗刹儿,这才当场尸变。”
“先生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包氏告诉我的。”
一听这话,孙老头心里咕咚一声。
毕竟此刻就他和女尸呆一屋里,手上还红一片白一片的不干净。
老头子这下也歇不住了,只想赶紧把孩子弄出来完事儿。
他忙活了好一阵,后面还招来楼毅搭手,这才将五个娃儿全部取出,洗干净了并排放于床榻上。
孙老头叹了口气。
难怪这些娃儿被说是罗刹儿,只见那褶皱的老皮下,都顶着一张成年人的面孔,不哭不闹,似笑非笑,诡异得很。
还有那脑勺,大的离奇,像是有继续膨胀的迹象。
楼毅看着眼前这一幕,眼角微微一眯,可谓难得的动了一丝杀机。
“还不出来。”
楼毅怒斥一声,一股威压笼罩在床榻上,旁边的孙老爷子被他吓了一跳,还没弄明白他话里意思,就看到五个浑浊的光团从那些婴儿身上冒出来,可转瞬间又化为了乌有。
孙老头毕竟是凡俗之人,自然看不到,那些光团纷纷化作了五六岁的童儿,在那原地嚷嚷起来。
“咦?我不是投胎了么?”
“刘宝荣,我们这是在哪?”
“咱该不会还是鬼吧?”
...
那嘤嗡声甚是嘈杂,楼毅眉头一皱,神意中的威压如同平地里拔起万丈楼来。
霎时间,一根根冲天辫全都翘起,五个小鬼知道遇见了高人,脖子一缩,哪里还敢再吱声。
楼毅有心问话,可这些小鬼身前都是幼童,怕是很难把话问明白,倒不如搜魂识魄一番。
不过他只是一缕神意在此,也不知能不能办到。
且试过再说。
只见楼毅将神意分出一缕,向着众小鬼身上一卷,并没有耗去多少时间,又如龙吸水般将神意收摄回来。
楼毅心头一叹,果然,这摊子事还真和缠教有关。
如阮幼薇所言,缠奴修炼窍穴,会有折损七魄的风险,一旦出了岔子,就会被关起来自生自灭。
那些缠教中人为了多收奴众,这收人的门槛便越放越低,出事的概率也越来越大,这五个童子,就是他们从阴山郡其他城镇收来,最后命丧于此。
不过可惜的是,楼毅还是没有探寻到缠教驻地。
这几个娃儿是被蒙眼掳进去的,然后便一直被关在一座形似水牢的石窟中修行缠奴法,身死以后,醒来已在阴山城里飘荡很久了。
说起来,这张屠户一家也是倒霉。
包氏深夜临盆,一身血气把这五个蒙昧小鬼给招了来。
这些小鬼本也没那害人意,钻人肚腹,便如同鸟雀寻巢一般。
若是寻常生人,气血旺盛,他们这些缺魄的残魂哪里钻得进去。
可包氏就不同了,本就气血亏损,心怀怨念,肚子里还有五个没有成形的肉胎。
对于五鬼而言,简直就是最契合的温床,甚而让他们以为,等到了自己投胎的机会。
只可惜,鬼就是鬼,他们鸠占鹊巢,致使本就难产的包氏雪上加霜,恰好又遇上这黑心肠的婆家,最后酿出这场悲剧。
想到这,楼毅心中生出一丝疑窦来。
听那阮幼薇说,这内城之中,可是生出了一大批缺魄游魂,可他今夜在城中穿行一番,见到的却是寥寥无几。
入城之时,他还刻意看过,这内城城墙的墙檐下,每隔一段距离,就镇有阴阳八卦石刻,没有勾死官牵引,这些游魂根本出不了城。
也正是这个原因,内城的游魂才越积越多,而白狈之前却毫无察觉。
那这些魂魄,现在都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