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钟灵儿眼里,大师兄一直都是个温和谦逊的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师兄、师姐们总是对他敬而远之,就连师父见了他,也要远远地绕道走。
记得刚上山的时候,师父说过一句话:
在这座山上,你唯一要谨记的一点,就是不要去得罪你大师兄。
她问师父为什么。
师父却没有再提一个字。
直到现在,钟灵儿还是不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同样说过这类话的,还有二师兄。
那是上山半年后,有一次偷偷跑去后山玩,结果遇到一头成了精的老虎,险些被它一口吞掉,好在二师兄及时出现,救了她一命。
当时她吓得哇哇大哭,说老虎太可怕了。
结果二师兄幽幽一叹,面露些许怅然:“老虎算什么……这山上真正的可怕,你还没见识到了……”
当时她没听懂,便问二师兄,什么是真正的可怕?
二师兄讳莫如深,只是小声告诫她:
不要得罪大师兄……
第二天再见面的时候,二师兄走路一瘸一拐的,师父问他怎么了,他只笑了笑,说自己走路不小心,摔下山了。
奇怪的是,二师兄那时候明明已经会御剑了,怎么还会掉下山呢?
搞不懂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那位三师姐,平日里素来高傲,看谁都没什么好脸色。
唯独见了大师兄,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脸上的喜庆,就跟逢年过节一样,比那春天的后山还烂漫。
三师姐嘴边常挂着一句话:
别的女人都是假情假意,只有她,会真的心疼大师兄。
还有那位四师姐,白天的时候文静腼腆,不善与人言辞。
可一到晚上,时常会坐在镜子前,对着手中的人偶自说自话,说着说着,忽而摘下头上的发簪,将人偶从头到脚扎个遍。
那人偶的背面,写的是大师兄的名字。
也不知是什么仇什么怨。
相比之下,只有五师兄和六师姐,倒还正常一些。
五师兄擅长拳脚,平日里却喜欢附庸风雅,其身上常年带着一方小册,除了偶尔写写诗句,还会把大师兄说的话,每一句,每一字,都详细地记录在册。
六师姐性情豪迈,喜欢饮酒,每次修炼都是醉醺醺的,打坐的时候时常会睡着,唯独在大师兄面前,滴酒都不敢沾。
转眼两年多过去了。
五师兄的册子越写越多,六师姐的床下总有酒坛。
三师姐的脾性依旧没变,四师姐的人偶始终还在。
而二师兄,都已经元婴境了,还是会经常摔下山。
这一年,已经六岁的钟灵儿,朦朦胧胧懂了一些,但又没完全懂。
大师兄明明是那么的儒雅随和,他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这几位师兄、师姐,这么的害怕他……
……
……
“大师兄,大师兄……”
钟灵儿像往常一样,一大清早,就跑来凌霄峰窜门。
凌云山一共有七峰,七名弟子各居一峰,钟灵儿因为还小,一直都跟着六师姐居住,掌门吕清福喜欢钓鱼,常年都住在山下,所以这首峰凌霄峰,便成了大弟子李修业的住处。
竹屋内,李修业盘坐于大堂,双目垂帘,静气凝神,正潜心于修行。
钟灵儿也不打搅,乖乖地坐到一旁。
时值仲夏。
屋里屋外都是闷闷的,时不时会飞来一些蚊虫。
钟灵儿挥了挥手,赶走这些烦人的小东西,可一回头,又看到从哪里飞来一只苍蝇,嗡嗡嗡的到处乱窜。
原先她倒也不太在意。
只是盯着它,盼它早点飞出去。
没想到这苍蝇嚣张至极,飞着飞着,居然落到了她脑袋上。
啪!
小丫头重重地拍了下自己脑门。
结果苍蝇没拍着,反倒把自己给拍疼了。
“呜……”
她小声呜咽了一下,嘟起小嘴,轻轻揉了几下,随即卷起袖子,起身追苍蝇去了。
原本安静的竹屋,一下子变得闹腾起来。
啪!
这一次,苍蝇停到了李修业的头上。
又是重重的一下。
等钟灵儿抽回手,才发现自己,打了大师兄一下……
“对不起大师兄,灵儿不是故意的!”
小丫头低下头,乖乖认错。
李修业睁开眼睛,问她:“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吃的什么?”
“五师兄煮的粥,还有一根大鸡腿。”
“你五师兄待你不错,长大以后,记得把他写进小作文里。”
钟灵儿听了,不解问道:“什么是小作文?”
李修业恍惚了一下。
沉默一阵,才喃喃回道:“大抵就是文章的意思……”
他忽而起身,走到窗户边,看向院里的青竹,仿佛陷入了回忆,又有些云里雾里,清秀的眉宇微微皱起,便再也舒展不开来。
“灵儿,你听说过熊猫吗?”
“熊猫?”
钟灵儿一脸茫然,“什么是熊猫?”
又是一阵恍惚:“是啊,什么是熊猫……”
过了良久。
他似乎在与人倾诉,又像是喃喃自语:“夫万象森罗,不离两仪;百法纷凑,无越三教。我一心求道,本不该生心魔,近日却总有幻念……难道这世间,真有轮回转世?若我不是我,那我究竟是何人……”
钟灵儿没听懂,但见大师兄这般模样,显然是有心事,便道:“大师兄,灵儿想去见师父了。”
小丫头倒也聪明,知道这凌云山上,大师兄的修为最高。
如果连大师兄也想不通透,那只有师父能解惑。
“走吧。”
李修业转过身来,往屋外走去。
钟灵儿欣然跟上。
二人走出屋外,李修业伸出两指,往身后凌虚一指。
一道无形的剑气飞出。
屋子里,先前那只烦人的苍蝇,直接被削成两半,一命呜呼。
……
……
凌云山下,清河边。
吕清福手握鱼竿,盘坐于青石,正悠然垂钓。
作为凌云门的掌门,他或许并不称职,平日里几乎不怎么上山,可作为一名垂钓者,那他的光辉事迹,可就多了去了。
想当年,那条八十多斤的大青鱼,就是从这条河里钓上来的。
十里八乡都知道这事。
因为那天,他提着大青鱼,在十里八乡走了个遍。
后来太阳落山了,路上实在没什么人,才意兴阑珊地回来,把鱼给煮了。
可惜今天的鱼口不怎么正。
大清早起来,坐了半天,也不见动静。
“师父!”
钟灵儿远远地跑过去。
吕清福回过头来,见是自己的小徒儿,顿时如春风拂面,可一看到她身后的李修业,脸上的笑容,立马僵住了。
“师父。”
李修业近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吕清福定了定神,强装镇定道:“你……你们怎么来了?”
李修业道:“弟子心中有惑,特来请师父解惑。”
吕清福一听,愣愣地看了他半天,仿佛这一刻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这家伙的师父!
于是轻咳一声,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有何困惑,说来听听。”
晨风拂动。
河水东流。
钟灵儿乖乖跑到边上,一个人玩了。
李修业沉默了一阵,开口道:“师父,这世间,可有轮回转世?”
“不知。”
“不知?”
“我又没死过,怎么知道?”
吕清福接着说道,“求道求道,这世上这么多的道,哪能求得过来?就算有前世今生又如何?河水只会向东流,人也只会往前走,都已经过去了的事,还问它来做什么?看清脚下的路,把这一世活明白,才是正道。”
“可我近日,总是心生幻念,也不知是不是着了心魔。”
“什么幻念?”
“比如……比如这钓鱼,师父可曾听说,调四钓二之法?”
“调四钓二?何谓调四钓二?”
李修业摇摇头:“我也不知,仿佛在哪里看到过,或者听到过,又似乎有一个心声,忽然告诉了我,就在方才。”
吕清福皱着眉,听得一愣一愣的。
李修业又问:“师父,您见多识广,可有听说过,一种叫熊猫的动物?”
“熊猫?”
“对。”
“是熊……还是猫?”
“我也不知,也是前几日看到青竹时,偶尔想到的。”
吕清福摇摇头:“闻所未闻,我见过长得像猫的熊,也见过比熊还大的猫,唯独没听说过什么熊猫……是妖还是灵兽?”
李修业想了想:“是……国宝。”
“国宝?”
“对,国宝。”
吕清福一脸发懵,转过头看他一眼,似乎想说:这娃病得不轻啊……
李修业没有再问。
过了良久。
吕清福说起了一个小故事:“从前有一个商人,娶了一个老婆,因为他老婆长得太漂亮,商人每次出远门的时候,都担心她会跟别人跑掉。于是商人没了经营的心思,生意越做越亏,没过多久就赔光了家当,结果他老婆嫌弃他,就真的跟别人跑了。”
李修业若有所思:“您是想说……万般因果,皆由心魔所生?”
吕清福摇摇头:“不,我只是讲个笑话,逗逗你开心。”
李修业:“……”
吕清福看他一眼:“你呀,就是在山上呆的太久,把自己给憋坏了。早就劝你下山,多去历练历练,可你就是不听。不入世,谈何出世?要说真有心魔,那也是你这股子倔脾气,比牛魔还倔!”
“入世修行……当真这么重要?”
“废话!古往今来,你见过哪个大能修士,是一辈子躲在山上修炼的?”
“若我去了世间,见识了繁华,体味了冷暖,恩恩怨怨走一遭,到头来损了道心,阻了修行之路,该当如何?”
“那便是你的劫。是劫,就得渡。”
“您渡过吗?”
“当然,我过的桥,可比你走的路还多!想当年……”
吕清福可能是第一次,从这个弟子身上感受到做师父的“快乐”,不经意间就飘了,说话也大声起来。
自吹自擂了近半个时辰,他还意犹未尽。
于是便又说道起来:“你啊,天赋是不错,修行也很努力,但就是太犟,说难听点,就是冥顽不灵,刚愎自用!有时候,真看你挺不顺眼的,也就是我气量大,不跟你一般计较,要是放在以前的脾气,早就揍你了……”
话语戛然。
吕清福意识到什么,往旁边偷偷看了一眼。
李修业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听着。
但正是这种平静的反应,让吕清福更加心慌,于是话锋一转:“刚说话大声了点,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我徒弟,我怎么可能真的揍你呢……”
“您是我师父,师父教训徒弟,是应该的。”
李修业道。
吕清福连道:“不不,为师是讲道理的,向来以德服人。”
李修业不多废话,起身问道:“若我去世间行走,该往哪里去?”
吕清福回:“路在你脚下,走到哪里是哪里。”
“明白了。”
李修业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告退离去。
钟灵儿见了,立马跑了过来。
“你也去吧。”
吕清福对她道,“陪你大师兄去走走,去吃好吃的,去看好看的,等回来后,再教你修行也不迟。”
钟灵儿懵懵懂懂,但还是行礼告别,朝大师兄追了上去。
望着两人渐行渐远,吕清福幽幽叹了口气。
一阵寒意袭来。
回过头,只见氤氲寒气,从河面上飘来,炎炎的夏日之下,这整条河,居然都结成了冰!
毫无疑问,这定然是某人使的法术。
“这小子……”
“也太小心眼了吧?”
吕清福不敢相信。
只不过是说了他两句,他就用这样的方式报复?
就这脾性,到了那魑魅魍魉的世间,那还得了?
不过话说回来……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时候使的法术?
为何连他都没察觉?
吕清福再次朝那边看去,有些欣慰,又有些头疼:“连我都看不透,到底是什么修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