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禄寺内,光禄勋张安世正与龚遂对案而坐。
前几日,张安世在与赵充国在未央宫前浅谈一番之后,他的内心就安定了很多。
忠于大汉是他最后的选择。
在今日之前,张安世与龚遂未曾见过面,所以他对这个七十岁的中郎将是颇为好奇的——除了龚遂之外,光禄寺的其他几个中郎将,可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
光禄勋品秩是真两千石,中郎将品秩则是比二千石,两者虽然名义上是上下级,但是品秩的差距并不远。
再加上张安世本一直就是一個小心谨慎的人,而龚遂年纪又长张安世二十多岁,所以从一见面开始,张安世就对龚遂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
“龚府君请过目,这上面就是昌邑郎员额、钱粮、驻营等事宜的明细条目,府君看看还有有什么需要增删的吗?”
龚遂从张安世手中接过了那竹简,细细地读了起来。
员额、钱粮等庶务并不重要,张安世自然会按照羽林郎和期门郎的规制来办,而龚遂最更关心的是昌邑郎驻营和值守的位置。
未央宫很大,大到需要上万人的兵卫和郎卫来守护。
相比于这个庞大的人数,几十人的昌邑郎如同塞北的沙漠一样微不足道。
昌邑郎如果要尽可能地发挥一些作用,自然是要离未央宫的核心区域近一些,更近一些。
龚遂对张安世的拔擢过程了如指掌。
更明白霍光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不免有些担心,担心他会将昌邑郎放在未央宫的偏远角落。
这样一来,本就弱小的昌邑郎,就更难以有所作为了。
但是往下读了几段之后,龚遂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这竹简上写得很清楚,昌邑郎的驻营就在前殿北面的一处偏院——此处位于宣室殿和椒房殿之间。至于每日值守的地方就是宣室殿。
未央宫被分割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大殿,每一个殿内都有院落和回廊——这些地方就是光禄勋的郎卫来负责值守的。
至于各殿之间的甬道、未央宫的宫墙和城门,则由未央卫尉管辖的兵卫来值守。
所以昌邑郎在宣室殿值守,是最好的一个安排。
如此一来,王吉在外,龚遂在内,可以让天子睡一个安稳觉了。
“光禄勋安排得非常妥当,下臣没有其余的意见了。”
“如此甚好,县官有昌邑郎护卫在左右,想必也能安心了,如果他日县官移驾清凉殿或者温室殿,昌邑郎也会一并跟过去。”
张安世脸上此刻那一份欣慰倒不是装出来的,天子两次遇刺,他是知道的,对于幕后的黑手,他更是憎恶。
只不过,此事如今正由大将军亲自查问,自己虽然身为光禄勋,但毕竟不是职责所在,所以也不好插手多问。
“按大将军府发来的符令,昌邑郎员额一共三百,而且只能挑选昌邑人来充任,再过几个月,各地的正卒就会选送到长安了,到时候要不要从昌邑籍的正卒中,挑一批材官或者骑士,充填到昌邑郎中呢?”
龚遂一时没有回答,张安世问了一个敏感的话题。
其实,如果天子真的心急的话,那都不需要等秋天才来的正卒,完全可以从现有的郎卫中,简选出昌邑籍的人填充进来。
但是,陛下说了,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随便信任这宫中的任何人。
于是,龚遂摆出了苦笑,连着摆了摆手说道:“府君莫急,这昌邑郎能存在几日都还未有定论,与其劳师动众地招募材官和骑士,倒不如再等等看。”
“哦?龚府君何出此言?”
“老夫说一句倚老卖老的话,这县官是老夫一日一日看着长大的,近几年来虽然认事了不少,但仍然不免有些贪玩,他要这昌邑郎恐怕也是一时兴起。”
“等过了一些时日,县官在这未央宫里住惯了,兴许也就不会害怕了,到时候昌邑郎恐怕还得裁撤掉呢。”
龚遂说得恳切,脸上的苦笑更是一言难尽,一边说还一边摇头,仿佛对天子有许多难言之隐。
这反倒是激起了张安世的好奇心。
这陛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既然如此,那就先不增员额,昌邑郎就暂定二十五人,待需要的时候,再加就是。”
“不过,现在就要再增两人,一人叫简寇,一人叫柳相,都是昌邑人,他们原本是安乐的门下,都会一些武技,可以教授给昌邑郎,这样也免得府君再派人过来了。”
“如此也可以,那每月的钱粮就按三十人报,如有增加,再与我说。”
“多谢府君开明。”
龚遂说完,就准备起身离开了,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张安世却稳坐榻上,似乎没有要送客的意思。
这反倒让龚遂有些意外。
“龚府君,我还想问一句额外的话,不知方不方便。”张安世犹豫许久之后,还是决定开口了。
“张府君乃下官的上官,有何问题直问就是,下官必定如实相告。”
“我想知道,县官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龚遂被皱纹包围的双眼猛然收缩了一下,但随即就平静了下来。
张安世品秩更高不假,但是龚遂有更多的经验和阅历。
他看出了张安世似乎并没有什么歹意,似乎只是想问一问天子是什么样的人。
但是,他为什么要问呢?
“张府君何来此问,县官自然是天子,天子自然就是县官。”
“我想问的是,县官究竟是何种心性的人。”
龚遂没有回答,他沉思几息之后,似笑非笑地反问道:“张府君希望县官是一个何样心性的人呢?”
张安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身为光禄勋,在旁人眼中,他是高高在上的九卿。
但是地位再高,他又有什么资格问天子的心性呢。
忠于大汉,才是最重要的。
“我自然希望县官是一个明君。”
张安世说得坦荡,与龚遂见过许多阿谀奉承、装腔作势的朝臣都不一样。
“县官虽然言行无状,常有癫悖之举,但心性纯良,尤其是这两年,虽然还有一些贪玩,但比过往已经好了许多。”
“天子有诤臣七人,老夫不知道县官能否成为明君,但是老夫是一定要当诤臣的。”
“那么张府君,老夫也想问你一句,你可愿当陛下的诤臣?”
说话之间,龚遂一直盯着张安世,观察他脸上细微的表情。
他发现张安世似乎若有所思。
龚遂看出来了,张安世确实由霍光一首提拔起来的,但是这“霍党”的成色不佳,对大将军有“异心”。
回去之后,要立刻将此事告诉天子!
一阵沉默过后,张安世才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张氏一门世受大汉的恩情,所以我张安世当然愿意做县官的诤臣。”
“既然如此,县官是什么心性还重要吗?”
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
龚遂与张安世的对话点到为止,他们再也没有往下多说一句。
当前者离去之后,一向谨慎的张安世心有忐忑。
刚才激动之下的一番话似乎说得有些太满了,如果传出去,恐怕会招来非议,幸好此间无人,想必龚遂也不会往外说的。
朝堂之上的诡谲,张安世怎可能看不穿。
忠于大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想办法不要再让天子遇刺了。
……
禹无忧和龚遂旗开得胜,薛怯和陈修只做实务,也没有太大的风险。
几人之中,就只剩下王吉这个未央卫尉肩上的压力最大了。
昌邑郎只能值守宣室殿,而未央卫尉则守卫着整个未央宫。
未央卫尉,掌管着宫门锁钥,更被霍光的女婿范明友把持了十余年。
想要控制,并不容易。
儒生王吉,肩上的担子自然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