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出于文人的矜持,被唤作村中先生的男子先是诧异地看了眼陈年,伸手推了推眼镜,这才从容不迫地接过稿纸。
大正先生期期艾艾地说道:
“我……这文章里说的华族,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我家里的情况,也和文中的差不多,空有爵位,没有土地和资产,都沦落到来这儿开居酒屋来啦……”
他顿了顿,扬起脑袋,似乎在回忆极为久远的过去:
“但是我母亲,是真的有那种正宗的华族做派!她喝汤时的优雅姿态,简直和文章里写的一模一样!我一直想把那些东西写下来,但是苦于头脑匮乏,玩弄不来笔杆子啊。”
村中先生静静地听着大正先生的叙述,神色微动。
战后的RB废除了所谓的爵位,再无华族与普通人之分。
但不可否认,依然有许多人怀念过去华族的荣光。倒不是说,他们怀念身为华族高人一等的优越感——那时候的爵位,也就只是个称号罢了,和高级乞丐也差不了多少。
他们怀念的,大概是那个爵位所代表的,一段过去的时光与过去的人。
村中先生抬手,苦笑着制止了愈发激动的大正先生,从随身的背包中取出一小摞稿纸:
“实不相瞒,我对那些过去的礼仪、生活方式等也有不少研究。毕竟那是我们永远绕不过去的一段历史嘛。如果你实在是想念你的母亲,也可以看一看我这份,说不定能有所收获。”
大正先生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接过稿纸,慢慢找了一个座位,坐下仔细阅读。
作为曾经在新潮社期刊上发表过数篇文章的作家,村中先生的话还是非常令人信服的。
其作品《麻雀》,也曾引起过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虽然算不上什么出名的作家,但是在这居酒屋附近,他确是屈指可数的顶尖文人了。
他的风格一向严谨,对于历史的诸多考证与研究详实生动,可以说,他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评判这份文章!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约莫看了几分钟,大正就轻皱着眉头,站了起来。
“村中先生,这个还是……还是还给您吧。”
“怎么了?”
“您写得好是好,”大正苦恼道,“但总是感觉描述得冷冰冰的,里面写的人和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您别见怪。有点像是……只为了把这些礼仪展露出来,而设置的。”
他的同伴,之前嘲讽陈年的那个红脖子男子则一脸愤懑,像是自己受到了侵犯一般,大声说道:
“你在说什么屁话!村中的文章,你们这些人哪里看得懂?更别说那跳海的小屁孩了,不过是哗众取宠!一群有眼无珠的东西!”
村中先生才看完了第一页稿纸,有些彷徨般地张着口,闻言狠狠地拧了一把红脖子的手背,让他闭嘴。
他看向不远处,正在一脸头疼地应对着拥簇的客人们的陈年,呆了一呆,说道:
“呃……就一页而已,还看不出什么东西,不过作为一个小孩子来说,确实是非常的流畅了……”
陈年自然没听到村中先生的话,不少好事的客人围着他,一个个问题砸得他头晕脑胀:
“渡边,这真是你写的?我记得你不是在乡下长大嘛,怎么知道那些华族的事情的?”
“你这家伙,能写出这些文章来,应该有大把的女孩子喜欢吧,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孩子去跳海啊?不会是从哪里偷了来一份文章吧。”
“那也挺难为他的,这么多张,总得几千字了吧,居然生生背了下来,就为了在我们中间露个脸儿?你该去女孩子中间再写啊!”
对这些问题,陈年不禁有些汗颜。
他们其实说得挺对,《斜阳》的确算是他从另一个世界“偷”过来的东西,这点他不会否认。这些文章的真正主人,永远是呕心沥血将其创作出来的文豪们。
但他将这些文章带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中,如果那些文豪们有知,想必也会感到欣慰。他自称是这些文章的第二任主人,应该问题不大……?
正当他在苦恼着,该怎么把这些烦人的家伙们打发走的时候,长相斯文的村中先生站起身,道了声“借过借过”,拂开人堆,走到陈年身前。
“啪”地一声,那张稿纸被他放在陈年面前。村中犹豫了几秒,还是摆出了一副温和的口吻:
“请问渡边君,剩下的那几张,可否给我一观呢?”
陈年正愁怎么把那些人赶跑,赶忙点头同意。出于对村中的尊重,围观的人迅速安静下来,小学生似的把手中稿纸按顺序交到他手中。
村中就那么站在陈年面前,扶着金丝眼镜,一手紧捏着稿纸,慢慢阅读起来。他读得很慢,一直在斟酌看到的词句,想把每个词语都剖析开来,找出其中的错误,好来证明一个辍学的少年是当不了作家的。
可不知不觉,他感到眼前似乎笼罩着一层灰。
一层忧郁的、迷茫而凄婉的轻纱,从那简洁而优美的行文之间弥漫出来,他下意识地忽略了用词,甚至慢慢地连句子也轻飘飘略过去了。
那黄昏下的庭院,谈话的母女二人,似乎形成了一副淡淡悲哀的画面,让他恍然误认为自己置身其中。
直到看到那条蛇,他心中突如其来地一阵抽痛,彷佛越过了眼前平静叙述的画面,看到了潜伏在字里行间的苦闷与颓唐。
他倏然惊醒,轻咳一声,这才发现自己读得入了神,竟然忘了一开始的目的。
要考校这个少年。
不过现在,他心中已经不复刚才那么坚定,诞生出几分对自己的怀疑。
还有震惊、恐惧甚至是难以置信!
正如大正所说的,里面的“母亲”一举一动,鲜活而生动,真的让他想起那些没落贵族,比他所写的人物,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至于这个简短的开头,背后所反映出的时代的悲哀与自我的批判……他也只是隐约看出了一点,就几乎失去了评判的勇气。
良久,他开口道:
“我看完了。这篇文章,应该还有后面的内容吧。”
陈年点点头,心道你这不是屁话,看不见标题上写的大大的“第一节”?
“你在第一节中,写了一对住在东京的母女,因为没了经济来源,不得不放弃老房子,搬到乡下去住……请问你怎么看你笔下的‘母亲’呢?”
居酒屋内,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陈年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