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她们回到教学楼才发现,教学楼里同样到处都是绯伶的故事。
在天和中学,每个班级里都有用于教学的台式电脑和大屏投影仪,而为了确保能够及时收到市政府的紧急避难公告,包括手机、计算机、平板电脑甚至随身听在内一切能够播放视频、传递声音的器物都具备联网功能,且内置官方频道,在需要时官方频道将抢占最高优先级,把避难公告以最大的声音播放出来。
而绝大多数老师都觉得让学生们听听绯伶与护光者小队的故事有利于培养情操,或者至少也能让他们了解一下这座城市的英雄,所以都把电脑切到了本市官方频道,哪怕午休不留在班级的老师也在临走前完成布置,反正也只有今天而已。
陈雨行认为自己对绯伶谈不上厌恶,只是稍显抗拒,此时也多少有点才出狼窝又入虎穴的微妙感觉。尤其是部分班级将音响声音开得极大,哪怕在走廊里都能听的一清二楚,又因为周遭教室的播放内容完全相同,彼此共鸣混响,成为遍布走廊的死亡立体声,360°无死角魔音灌耳。
两位少女此时也顾不得走廊禁止奔跑的校规,迈开步伐落荒而逃直到班级。在她们走进教室关上房门的瞬间顿觉耳畔清净无比,和陈雨行的猜测一样,他们班并没有切换到官方频道。
因为她们班的班主任是陈烟舟。
陈雨行和柳小暖抬起头,恰好撞上陈烟舟穿过镜片投来的目光。这位颇受学生爱戴的英语老师正脊梁笔直地坐在讲台前,像是块捶不倒的锻钢,甚至有种军人般的风采,他面前的讲台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厚重书籍,男人的双手便置于书籍两侧,只不过此时他的视线并没有落在书中文字上。
和女儿一样,陈烟舟的样貌亦是“普通的英俊”,其人肤色健康红润,外耳耳垂饱满,黑发简短利落,唯有两鬓霜白,眉毛棱角分明,造型刚毅,但其下一双温润的瑞凤眼冲淡了这种强硬气质。如果从他左眼的狭长眼尾引出平行于地面的一厘米线段,这条线段就会恰巧抵达一颗毫米直径的小小泪痣,与他眼角的鱼尾纹挤在一起。
这双眼睛和这颗泪痣完美地遗传给了他的女儿,陈雨行从眉脸耳鼻再到薄唇右下处那颗美人痣全都像极了母亲,唯独双眼与父亲别无二致。
但与女儿不同的是,陈烟舟左眼从内眼角向外的五分之三处还有一颗紧贴着下眼睑睑缘的稍大黑痣,面积约为泪痣三倍。他的瞳孔为暗沉茶色,鼻若悬胆,唇似仰月,齿如齐贝,佩戴黑框眼镜,样貌端正温厚,望之能信可亲。
男人肩宽背阔,身穿黑西装与白衬衫,衣着整洁一丝不苟,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找不到半根胡茬,脸上只有些浅淡阴影和细小皱纹。
可能是因为他当久了班主任,男人看起来儒雅沉稳,值得信任,既带着资深学者的书卷静气,又具备不怒自威的师长庄严。在他收敛笑容的时候,哪怕是班上最调皮捣蛋的孩子也会默默收声回到座位佯装学习,而无论原因为何,他此刻恰巧没有在笑。
所以在他的目光下,先前还扬言誓死效忠陈雨行的柳小暖飞快地低下头去,一溜烟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她本以为挚友也和她做出了相同的选择,可当她成功落座并松了口气抬起头来时,才发现本该坐在自己前面的好朋友没有《快速进入安全区》,而是迈着悲壮的步伐一步步走向班主任。
柳小暖抬起双手,悲伤而惊恐地捂住嘴巴。
小雨,你居然没有选择远离,而是靠近陈叔叔吗?真是令人敬佩的勇气,我会缅怀你的。
和戏精朋友的视角不同,陈雨行当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悲壮”可言。小姑娘挤出堆笑,溜到陈烟舟面前,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哟,老爹,看书呐?”
她的目光在摊开的书页上飞快扫过,继而因自己的英文文字过敏立即确认那是本原文书籍,不由得脱口而出:
“怎么还看原本啊?《基督山伯爵》咱家不是有译文版吗?你已经看过了吧。就这么喜欢英语吗,老爹?”
“不管译者的技术有多高明,只要是‘翻译’就一定会损失部分原意。而且根据语言的不同,有些单词甚至无法在其他语系中找到对应的词汇,所以如果有能力的话,阅读原文当然是最好的选择,而我有这个能力,那当然要咀嚼点和译文不同的原汁原味儿来。”
男人的声音低沉浑厚,略显沙哑。在他说话时,旁人能隐约窥见他口中的四颗锐利犬齿,它们大多老实地矗立在队列之中,仅有右下那颗稍显突出,形同虎牙。
“我不是‘喜欢英语’,只是这门语言在我的非母语中最为简单好学,又恰巧在震旦文化圈以外广泛使用,就业前景上佳,最后便阴差阳错成了我的工作。这也是为什么你们高中要学习这么多科,这些科目的知识其实都不算深入,浅尝辄止,它们只是用来试探你们兴趣与天赋的探路石。
“毕竟不接触一样东西的话,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它,擅不擅长它,我也是在学习过程中意外发现自己的英语天赋还算不错。所以就算你们对某些科目深恶痛绝,至少也尝试一下吧,万一发现自己在这方面很厉害呢?
“虽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但兴趣其实也是需要培养的,越是自己擅长的东西就越容易得到成果,得到的成果越多就越想要接着去做,最终形成正反馈循环。哪怕是起初不喜欢英语的我,现在对它其实也是有兴趣的,至少你们在看见我读英文原本的时候多少都会觉得‘我去,陈老师好厉害!不愧是英语老师!’,让我成功在大家面前装了一小波,对吧?
“这就是所谓的‘正反馈’了,你们接下来几天还会看到我在阅读你们不认识的原文外国名著,如果发现我书拿倒了记得不要声张,悄悄地用聊天软件私聊我,我保证不因为这个没收手机,还要找个借口给你加分呢!”
陈烟舟笑着看向台下教室里稀稀落落的学生们,这般诚恳质朴的发言引得学生们也哄笑起来。
“就算不喜欢科目本身,你们也不会不喜欢在朋友面前装个大的吧?装完了还能和父母提提条件呢,说不定爸妈心情一好,玩具库存就能当场增加,电脑显卡也会更新换代不是?要是父母到时候翻脸不认账你们就来找我,我给你们撑腰!对孩子说话不算数的大人还算什么大人?我就不信他们能丢脸丢到我面前!”
“好!!”“陈老师,我们敬爱你呀!!”
班级里的同学们都知道陈烟舟和陈雨行的父女关系,所以在他们说话时都会有意规避,以免偷听到老班的家事,虽说陈烟舟在校期间基本只把陈雨行当作普通学生看待。
同学们的体贴让陈烟舟相当欣慰,可有些时候反倒没那么方便。比如说刚才他就必须拔高声音确保教室里的人都能听清自己说话,并在半大小子们乐不可支的欢呼声中微笑着抬起双手轻轻下压,示意同学们叫唤叫唤就行了,不要太过吵闹。
陈雨行对这突发的“陈师劝学”没有不满,她清楚自己的父亲相当注重“在其位谋其政”,既然他的身份是老师,那就一定会对这些少年少女负责,尽可能给他们的人生带来好的转变。
在欢呼声彻底落幕之后,陈烟舟便将声音降回自己平日说话的大小。他语速不快,声音也较轻,这在职业为“老师”的人群中不算常见,就好像他有明确区分开的“职业语音包”和“生活语音包”,前者洪亮清晰,后者轻声慢语,二者差异甚大。
“以及,在学校的时候叫我‘陈老师’。”
“好的陈老师,说起来为什么咱们班没有放官方频道啊陈老师?”
“因为就算我不放他们也都能听到,他们今天会听到很多次,我没必要再给他们加强一遍记忆。况且学校里总得有个清净地方。”
男人瞥了自己的女儿一眼。
“倒是你,怎么表现得这么不习惯?过去九年来每一年的这个日子不都是这样?”
“我今年才上高中,以前的小学初中多媒体化程度都没有这么高,哪想得到会吵到这种地步啊!”
陈雨行连忙叫屈,陈烟舟则不置可否,他的目光在少女身上逡巡片刻,陈雨行顿时觉得自己在被X光来回扫描,毫无秘密,遍体生寒。
陈烟舟眯起双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你在这跟我扯这么多没用的,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嘿嘿,果然瞒不过老爹。”
“是陈老师。”
陈烟舟执着地纠正道。
陈雨行并不奇怪父亲能看穿她的想法,毕竟她刚才和老爸谈论的话题都是父女俩早就达成共识的事情,只有遍布校园的绯伶信息是真的没有想到。小姑娘故意把话题牵扯到能让父亲发挥劝学本领的方面也是为了哄哄老爹,就像他刚才说的,万一老爹开心了,事情不就简单了吗?
敢在和学生聊天时抨击当代父母出尔反尔,陈烟舟自己当然是不会出尔反尔的家长。他很有契约精神,陈雨行印象里自己小时候只要帮爸妈的忙就一定会得到报酬——不是“奖励”,而是“报酬”。
因为爸妈认为帮忙做家务对那时候的她而言是不必要的,并非理所应当的,所以她付出了劳动就会得到报酬。可随着她年纪渐长,再做家务反而不会得到报酬了。
陈雨行自己也这么觉得,虽然直到现在依旧是父亲做的家务多一些,她做的家务少一些,可她没法把一切问题都抛给老爹自己去当甩手掌柜,这个家是她和老爹共同支撑起来的家,她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理应为家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正因为陈雨行这次给陈烟舟的捧哏并无必要,所以就算没有事先商量过陈烟舟也一定会给她报酬,这是父女间的默契。至于是否能让双方都觉得满意,那就得看陈雨行的口才和陈烟舟的判断了。
“说吧,你在打什么小算盘?”
“嘿嘿,是这样的,今天放学之后,我能不能晚点回家?”
陈雨行期待地搓了搓手。
陈烟舟的眉头当即皱了起来。
“为什么?小雨,你要明白,天黑后仍旧在外游荡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情,低级堕鬼在夜晚会更加活跃,哪怕它们原本能因狡诈或恐惧按捺住自己的捕猎欲望,潜藏在人类社会中苟延残喘,到了无光之时往往也会爆发出来。人类的夜晚至少比白天危险十倍,现在的高中甚至都没有晚自习!
“虽说茂达市去年的人口失踪、死亡案件数量仅有两位数,可无论数据多么好看,整体比例有多低,对受害者家属来说都是100%,是不可接受的。如果你不能拿出足以说服我的理由,我不会答应你这个要求。”
陈雨行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低头看看脚尖,由向上转动眼珠窥视父亲的脸色。最终在陈烟舟的表情进一步恶化前,她终究还是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借口。
“呃……嗯……其实我是想去绯伶纪念碑看一看……给她献束花什么的。”
陈烟舟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缓和了。
可能是这变化鼓励了陈雨行,也可能谎言本就是和人类一样会自行繁衍发展的某种东西,少女越说越顺畅,越说越合理。
“你看,老爹你也说过,绯伶其实是你的救命恩人对吧?我对她的观感虽然和老爹你一样复杂,但再怎么说她也救过你的命,救过我们所有人的命,她拯救了这座城市!对于这样的大英雄,我再怎么说也应该献上敬意,在过去九年间从没去看过她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我觉得自己今年应该有所改变,就像你说的,至少尝试一下呢?”
少女目光灼灼地望向父亲,她心底其实并没有什么自信。可男人看着她,脸上的惊讶、喜悦、怀念、落寞依次如走马灯般飞快闪过,却又尽数剥落,最终只留下一种浓烈到化不开的情绪。
那是“欣慰”。
他下意识伸出左手想要摸摸女儿的头,却又想起女儿已经是青春期的大姑娘了,于是这只宽大手掌在空中僵停片刻,转而落到了陈雨行的肩膀上。
“女儿长大啦,”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对在校期间身份的坚持,老怀甚慰,满心感慨地用力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女儿长大啦……”
陈雨行这时候反倒有些愧疚,她觉得自己还配不上父亲此刻的喜悦与欣慰。但木已成舟,说出口的谎言就像是泼出去的脏水,哪怕最终告诉对方真相也只会让受害者恼怒作呕,反倒不如让它维持甘霖的伪装,这样被泼到的人至少还能沉溺于快乐的假象。
如果可以的话,陈雨行也不想对父亲撒谎。她本就不擅长撒谎,从小到大都远离谎言,更何况父亲是她在这世上最爱的人,陈雨行最不想欺骗他,却又不得不欺骗他。
毕竟如果这个秘密被父亲知晓,就连陈雨行都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会怎么做——她是世间除了爷爷奶奶之外最了解老爹的人,对老爹的了解程度甚至可能已经把爷爷奶奶都远远超过了。即便如此她也想不到,猜不出,只是隐约觉得父亲得知秘密后的症状大概不会比母亲逝世时好上多少,换言之便是会严重到那种地步。
所以她完全不想知道。
为此,必须把这个秘密牢牢保护好。
陈烟舟并非每个午休都会留在班级,只是今天下午第一节课恰巧是英语,他便在吃完午饭后提前到场,或许也有想多看看女儿的心思在。
就像他三番五次对陈雨行强调的那样,他们在学校里的身份应当是老师和学生,因为父女的亲近会模糊陈烟舟与学生们的界限,进而打破师长的柄权。一位合格的初高中老师既要怀有母亲的慈爱,又要具备父亲的威严,被任何一方彻底压倒另一方都不能算得上优秀,都会让学生们的态度失衡。
这想当然耳是个极其困难的工作,陈烟舟擅长此道,可他也不敢说自己掌握的恰到好处,只能尽力去做。比如对学生们来说,邻家叔叔肯定没有班主任那么值得敬畏,男人便是不想让前者的印象覆盖掉后者。
所以陈烟舟从不和陈雨行共进午餐,除去避免将家庭气氛带到工作中外,他更多的则是希望女儿能有亲近可靠的朋友,能延续以往那种健康阳光的社交环境,年轻人就该多和年轻人在一起,朋友乃是毕生的财富。
尤其是高中阶段,如果运气不佳的话,高中可能是某些人这辈子最后一段无须勾心斗角的时光,此时交到的朋友也是最后一些无关利益的朋友。考虑到各人状况不同,更倒霉的人哪怕在高中也找不到纯粹的友谊,但幸运或不幸,陈烟舟的家境尚不足以让陈雨行的友谊沾染铜臭,他和他的女儿都不需要担心这点。
下午只有四节课,除去第一节是英语外,剩下的三节都和陈烟舟毫无关联,然而男人在教室后门窗口窥视的频率却显著增加了。
陈烟舟的步伐本就轻柔,哪怕穿着皮鞋也只有小小的声音传出,隔着走廊便完全听不到。今天他偷窥时又总是面无表情不带半点笑容,仿佛一只板着脸的严肃幽灵,这便导致每次“撞鬼”都会吓到许多少年少女,让整个班级都老实不少。
等到最后一节课结束后,教数学的李老师便收拾好东西离开,和守候在门口的陈烟舟快活地打了个招呼,完成工作交接。
陈烟舟走进教室内,看着迫不及待收拾起书包的同学们,惯例地嘱咐道:
“还是那老三样:尽可能早点回家,尽可能结伴回家,尽可能远离危险。如果遇到危险记得立刻报警或是大声呼叫靛姬,大家都知道了吗?”
“知——道——啦——”
由于每个上学的日子都能听到这几句话,同学们并没有太把班主任的嘱托放在心上,拖着长音稀稀拉拉地给出回答。不过陈雨行能感受到老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很清楚这几句话究竟是在说给谁听,故而没有像同学们那么敷衍,老老实实地点起头来。
这多少让陈烟舟放心了一点,尽管这“一点”只是杯水车薪。他没有再絮叨什么,而是把公文包放在讲台上,整个人堂堂正正地站在那里,身子笔直挺拔如同松柏,男人将手掌交叠按在公文包的提手上,看起来简直像是什么双手按剑的骑士。
同学们对此见怪不怪,他们都清楚陈老师会留到最后锁上教室门并和陈雨行一起回家。本身让同学们各自结伴回家就是为了安全,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大人陪同当然会更加安全。
陈雨行以往也很享受和父亲共同回家的时光,尽管她在小学和初中放学后都是被父亲接走,可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毕竟有所不同。然而今天她却觉得父亲实在有些过度保护了,夜晚的确比白天要更加危险,可茂达市的夜晚再怎么说也不会比居民合法持枪城市的白天更加危险,危险只是相对而言。
果不其然,在陈烟舟将教室门反锁,走廊里只剩下陈烟舟、陈雨行和柳小暖的时候,男人仍旧不死心地提出要和她一起去,陈雨行也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老爹,你中午还亲口说过我已经是大姑娘了呢!大姑娘能为自己负责。你放心,我争取在天黑前回家,再说咱们这不是还有靛姬吗?如果真遇到什么危险,我肯定会呼唤她来保护我啦!”
这说法合情合理,但陈烟舟依旧眉头紧皱。
“城市里现在是有靛姬,可当初护光者小队全员都在,最后不也没能把灾害级堕鬼在幻梦镜里按死?这样,你出去可以,但是天黑之后就立刻给我发位置定位,我直接过去接你们!这不只是为你负责,也是为小暖负责,就算你胆子再大也不能把朋友的安危置之不顾吧?”
陈雨行转头看向身旁满脸无辜的朋友,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好吧,我知道了。”
“那就好,小暖,谢谢你愿意和小雨做朋友。”
陈烟舟对柳小暖的称呼其实与他们的私交没有任何关联,因为他们的私交就是“没有私交”。陈烟舟会使用昵称,但这只是因为陈雨行在对他描述柳小暖的时候始终都在用昵称,让这个称呼在男人心中下意识与柳小暖绑定起来了而已。
同样因为他们没有私交,先前在谈吐间很羡慕陈雨行这体贴老爹的柳小暖实际表现相当拘谨,对陈烟舟气势极弱地连连点头。
“啊,好的,陈老师……陈叔叔你不用谢我,能和小雨当朋友我也很开心!”
男人露出温和的笑容,对她点了点头。
“好孩子。”
陈烟舟没有在这种时候提什么“英语成绩”之类的扫兴话题,他将自己的各个身份分得很开。如果学生们在放学后仍把他视作老师,那他当然也会把孩子们当作学生,给予师长应有的教诲和帮助,可如果他现在的身份是“朋友的父亲”,男人也不会把除此之外的东西混杂进来,以免给孩子们添堵。
“麻烦你陪小雨啦。有大人在旁边你们也会觉得不自在吧?我就先回家了。你今晚想吃什么?”
陈雨行此时完全没有胃口,“进食”早已被更重要、更庞大的事情挤压进她脑海的角落,于是便相当随意地说了一句:
“都行,家里有什么做什么吧。”
“好,那我回去翻翻冰箱。”
陈烟舟的担忧显然仍未消弭,但他看了两名少女一眼后还是选择转身离去,顺便帮陈雨行拎走了她的书包。
她们专门落后了两步,陈烟舟又走得极快,像是要赶紧从不听话的逆女身旁离开,转眼就消失在视野之中。如今身边只有同龄人,柳小暖便向前迈开步伐,同时疑惑地望向挚友。
“你到底要干嘛?事先说好,我家里虽然不像陈叔叔对危险管控那么严,可天黑之后他们肯定也会心慌,你最好别想搞什么大的。”
“小暖,这世上有些事情可是死都不能说的啊……”
柳小暖立刻颦起眉头,毕竟在这世上,“死亡”并非什么遥不可及的事情。
“死?有那么严重吗?要真这么严重的话我立刻就要把陈叔叔叫回来,他看起来是那种会尊重年轻人想法的大人。”
看着朋友纠结的表情,陈雨行不由得展颜粲然一笑。
“当然没有,吓吓你而已,只是去给绯伶献花啦,和老爹也报备过了。”
“原来如此。”
柳小暖只知道陈雨行生长在单亲家庭且母亲已经身故,并不清楚父女俩和绯伶间的恩怨情仇,所以这借口对她来说十分好用,轻轻松松就把她骗住了。
少女很乐意和挚友一起去给茂达市的英雄献花——非常有趣的一点是,尽管靛姬保护这座城市的时间更长,但人们在提到“茂达市的英雄”时脑海中的第一反应仍是绯伶,而对靛姬的别称则是“茂达市的死神”、“靛蓝的死神”,这似乎与后者的战斗总是无法转播,只会留下“敌人被击杀”的结果有关——所以她们去花店买了两枝绯红花朵,共同坐上了前往绯伶纪念碑的公交车。
“商家肯定在今天涨价了,二十块!一枝花怎么能贵到这个份上啊?我感觉自己不是在买花,是在被当韭菜噶。”
她们并排坐在一起,柳小暖在车上压低声音唧唧喳喳地表达着自己对昂贵玫瑰的不满,陈雨行则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中的玫瑰,对好友劝解道:
“没办法,总不能真的空手过去吧?反正也只有这一天,忍忍吧。”
“说到底,绯伶姐姐的代表物也不是红玫瑰啊?她的红玫瑰和靛姬姐姐的蓝玫瑰只是为了凑对牵强附会上去的吧?这些店家为了卖周边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在柳小暖的抱怨声中,她们最终抵达了纪念碑站。
这里铭刻的其实不止有绯伶,所有为城市牺牲的超自然灾害及有关犯罪对策部门特别行动人员和特异功能人士,或者说民间通称“魔法少女”的战士们都会在这块纪念碑上留下称号与徽记。只不过随时间推移,旧的英雄渐渐被忘却,新的英雄前来与先烈会合。
此时纪念碑旁已经堆满了花朵,不仅有玫瑰,各种红色花卉,甚至与“绯红”毫不沾边的花卉都摆放在这里,此时已是秋天,茂达市四季分明,越是靠近冬季白昼就越是短暂,所以献花的人没剩多少,至少不需要排太久的队。
可能是时间过得太久,想说的话都已经在过去说完,想哭的眼泪都已经在过去哭干,人们只在纪念碑前短暂停留,抽出人生中的一点时间加以缅怀,很快就轮到了她们。
空气中仍旧残留着哀悼者们的情绪,这无形的寂静的悲伤笼罩此地,导致无论是感触复杂的陈雨行还是叽叽喳喳的柳小暖都被这哀伤所浸染,变得和每一位前来这里的哀悼者们都完全一样。她们短暂忘记了纠结难言的心情和二十块的红玫瑰,共同低头对纪念碑上铭刻的先烈们献上悲伤与敬意,因为真正的英雄就是能令人折服。
哀悼结束后,陈雨行抬起头来。她在这短暂的观察中见到绯伶作为魔法少女的生平、称号与徽记,诸如生平与称号等等她已经烂熟于心,只有仅凭耳朵听不到的徽记令她注意。
那是只小巧可爱的十三星瓢虫,在石碑上看不出颜色,但想来应是绯红,一圈如心电图般波动剧烈的折线弯曲成环,它围绕在瓢虫身边,既由它放出又将它保护,这就是绯伶的徽记。
少女再次向英雄低头致意,和挚友一同转身离去。
“好啦,事情也办完了,我们该回家了。幸好我们动作很快,天还没黑,陈叔叔应该也能放心了吧。”
“嗯,谢谢你陪我过来,小暖。”
像是对刚才那沉重与悲怆的反动,柳小暖努力绽露出比平时更加灿烂的阳光笑容。
“这有什么好谢的,我自己也想过来啊。如果不是陈叔叔工作繁忙,又要备课又要批改作业的话,我想他也会陪你过来吧?好啦,咱们俩回家时要坐的车不是同一路,我们就在车站一起等吧!”
“好啊。”
陈雨行用同样灿烂的笑容回应挚友,而柳小暖要坐的公交车率先到站,陈雨行便先将她送上公交,随后和坐在靠窗位置的她互相摆手,直到彼此都消失在对方的视野中为止。
她深深吸了口气,迈开步伐走出公交车站,向着人迹罕至的小巷前进。
她撒谎了。
给绯伶献花只是为在外行动寻找的理由,她真正要做的事情远不止如此而已,没有这般平淡,也没有这般……安全。
“尼蔻。”
少女在无人小巷中轻声呼唤。
于是她的身旁泛起涟漪,伴随着现实与虚幻的波纹荡漾,一只白色的兽物便现出身形。它看起来像是只布偶猫,但身躯构造较为拟人,本身亦是直立悬浮在半空,背后那对不成比例的小小蝙蝠翅膀偶尔才会拍打一下,显然不能为它的悬浮与飞行真正提供什么帮助。
她望向这只古怪的兽物。
“我做好准备了。”
今日她将跨越界限,今日她将迎来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