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眯着双眼审视那扇房门,像是其中隐藏着什么凶神恶鬼。
“真的要这么做吗?”
她再次质问自己。
“真的要冒着被老爹抓包的风险去他房间里搜寻线索吗?就在此时?就在这里?”
陈雨行最后一遍认认真真地思考下来,斟酌利弊,然后作出决定:
“是的。
“就在这里,就是现在。”
她深吸一口气,用提前戴好手套的双手握住门把,小心翼翼地下压。
“咔嚓。”
锁舌因女孩施力而回缩,门锁被轻而易举地解开了。
陈雨行早有所料,和她一样,陈烟舟平日里从不锁门,因为父女双方不会未经允许就前往对方的房间,他们都足够尊重对方的隐私,绝不贸然侵入对方的领域……至少陈雨行在今天之前始终如此。
就算陈烟舟要给女儿送些水果零食,他也会先行敲门,在得到“请进”的允许后再走进屋来把东西放下。如果陈雨行的回答不是“请进”,那么男人只会隔着门说一句“东西放餐桌上了,稍后记得出来拿”而已。
相较于总是会关心关心女儿的父亲,陈雨行更是几乎从不前往家中主卧,因为她没有这么做的理由,陈烟舟似乎也不是很愿意让她进入父母的房间,男人虽然未曾表现出抗拒,但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件事情。
陈雨行向父亲学到了相同的善解人意,以往总是配合着陈烟舟不提起此事,也没有前去主卧的理由与需求。然而今天她就要打破这不成文的规矩与默契了,她的心中不是没有愧疚,可她更需要找到真相。
况且如果那疯狂的猜想最终被证实的话,比起她来,隐瞒真相这么多年的陈某人才更应该感到愧疚吧!
陈雨行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继而把房门推开一道不算太宽的缝隙,如猫儿般灵巧矫健地侧身钻了进去,她脚上穿着厚实棉袜,刻意抛弃了拖鞋,还额外套上防尘鞋套,果然不曾发出半分声响。
“很好,第一步非常成功。记住,老爹非常敏锐,你是来寻找线索的,不要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反而给老爹提供了线索。”
她再度检查自己的装备:手套完好无损,避免留下指纹;鞋套完好无损,避免踩出脚印(虽然概率极低,但她就怕万一);头上戴着的浴帽也没有问题,把长发全部兜住;她甚至还带上了口罩,虽然陈雨行也不知道戴口罩能防止留下什么线索,可是……反正都全副武装到这种地步了,不差这一点防护。
小姑娘确认自己的事前准备十全十美,就连老爹真的站在这里也不能指责什么,心中不免稍有些志得意满。这些情绪很快便被她压下,陈雨行十分警醒,在心里反复念叨“戒骄戒躁”,“别给自己插旗”,拒绝半场开香槟的愚行。
但尚未遭到社会毒打的小姑娘始终都活在公正公平、讲证据讲道理的象牙塔里,并不清楚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莫须有”和“我刚往你车上放的drug,你有没有携带违禁药品我还不清楚吗?”,或者说她知晓这些事情,只是从未想过竟真的会发生在这个家里、发生在自己身上。
在少女背后,她的视觉死角,一根属于陈雨行的发丝正从门框上缓缓飘落,因为“开门”这个动作破坏了将它吸附在木质门框与房门边缘这两端的静电场。设置这个陷阱的猎人不惜动用魔力施展魔法,专门没有使用任何胶带胶水等会留下痕迹的实物,为的就是避免猎物察觉、或是将来依靠证物与他对峙。
事实上这也是猎人的考核之一,如果陈雨行的心思足够冷静细腻、行事足够踏实缜密,缜密到能记住作案前的现场布置,或是细腻到记得临走前再处理现场,那么这根来路不明的犯人发丝就会被作案者发现并带走,嫌疑人也就通过了受害者的考核。可如果她没有发现嘛……
那么小姑娘就得忍受她父亲的言语拷打了。
遗憾的是,至少目前为止,陈雨行的视线都没有放到身后,没有发现那根发丝。她正好奇地环顾周遭,打量许久许久没有来过的父母的卧室。
在她的记忆里,哪怕是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从她拥有清晰的自我意识,俗称“开始记事”起就没再和父母一起睡过了,母亲过世后更是从未来过主卧,而那时她才六岁而已,这便导致她对主卧几乎没有印象,此时的新奇目光也就理所应当。
一个装得下两人服装的大衣柜;一个玻璃与金属打造而成、装满各种变形机器人玩具和友好宇宙人模型的展示柜;一张兼顾书桌与梳妆台功能的长桌;令长桌变成电脑桌的台式机和配套的人体工学椅;一把挂在墙上的长柄消防斧;一个和泡沫灭火器共同放在角落的家用医药箱;一张即便对两个人来说也显得太大、摆着两个枕头的大床;放在大床两侧的两盏落地灯,以及挂在床头上方的,陈烟舟与夏百合的结婚照。
陈雨行的房间里也有类似的照片,那是摆在她床头柜上的,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但她的确没怎么见过这张婚纱照,确切来说,记忆中从未有过这张婚纱照。
她略显痴迷地望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年轻男女锦衣华服、意气风发,心里的幸福与喜悦满溢而出,从嘴角和眼帘飘散出来,那是让看到的每一个人都能被勾起愉快的浓烈情感。
那照片里的两个人其实和她印象里的都不一样,与那温和、沉稳、儒雅且沧桑的初老男人不同,身着红袍长衫的青年神采飞扬,目光如炬,充斥着炽盛的自信,整个人几乎都能放出光来,看不到半点陈雨行熟知的、刻入“陈烟舟”骨髓里的枯朽与疲惫。
不穿黑色西服而着红袍长衫的陈烟舟已是前所未见,夏百合的形象更是闻所未闻,她在陈雨行记忆里是位温婉、柔和又不失刚强的女子,像是晒足了太阳的温暖海水,会包容家人,支持他们,一位伟大的母亲。
可照片里的夏百合身着凤冠霞帔,那形象与“温婉”二字截然不同,彰显着强烈自我,好似腾跃不休的熊熊烈火、姹紫嫣红的怒放牡丹、高悬天际的耀目恒阳!这两人的气质极为相似,二者交相辉映,宛如双日凌空,两星互引,令所有人都不禁发自内心地感慨道“真是天造地设,命中注定的一对!”。
陈雨行也是这么想的,她更是被父母的另一面所吸引,不可自制地幻想起他们的年轻时代,猜测他们究竟是如何相识相恋,并最终步入婚姻的殿堂——不,最后这个倒是不用猜测,他们会走到这一步完全是理所当然。
如此恩爱的夫妻,如此深情的伉俪,如此美好的眷侣,如今却阴阳两隔,现在陈雨行终于能够彻底理解母亲逝世后,父亲为何会是那副姿态了。
她本以为父母是相爱的模范夫妻,事实却远不止如此,他们的关系更在那之上,已是交错的灵魂、相融的生命、不可割舍的半身,她认为有一部分父亲随着母亲一同死去了,这没有错,只是如今看来,那“一部分”的精确量词乃是“一半”。
他们共享了彼此的生命,互相拥有对方一半的人生,所以当夏百合死去时,陈烟舟也丧失了一半的人生,被死神的镰刀一劈两半。
他的精神、自信、快乐以及一切正面的情感都从那巨大的创口中流逝了,是他的亲朋好友、他的兄弟姊妹、他唯一的女儿拼尽全力才抢回少许。但他们依旧无法将他治愈,从那以后,陈烟舟便成为了破碎的残缺游魂,他为了爱他与他爱的人继续于人间游荡,却也只是“活着”,只是“还没死”而已。
陈雨行马上就明白为什么父亲始终不愿意让她来到主卧了,她所知晓的陈烟舟绝大部分都是破碎的游魂,她早已习惯了游魂的姿态,不知不觉间将“破碎”视作“正常”。可如果她看到了真正正常的陈烟舟,那么她立刻就能反应过来,现在的陈烟舟已是身患绝症,病入膏肓。
那病症名为“无药可救的死亡”。
巨大的悲哀与苦痛袭击了她,让她几乎当场嚎啕哭泣,在靛姬怀中扫清的负面情绪如今再度飞速积累,陈雨行却并不觉得遗憾。她先前没有这些悲痛的原因只是并不知晓,只是“无知”而已,是父亲小心翼翼的保护让她免于受到悲痛的侵扰,但她不能永远活在父亲的羽翼之下。
她决定要成为像靛姬那样温柔又强大,能够保护他人的人,所以她必须坚强起来,必须靠自己成长。
少女努力收拾心情,模仿父亲的走路方式——整个脚掌平起平落,始终与地面保持平行——向能够储存物品的柜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