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专心致志地看着眼前约莫千余字的蝇头小楷,心里欣喜远多于意外。
天下武学无论粗糙玄妙,除却某些武道宗师惊为天人的神仙手段外,都大致分为登堂、小成、大成、造极四个境界。
四境环环相扣,寻常武夫练式悟意循序渐进,是一门讲究长年累月水滴石穿的耐心功夫。
但苏晏不同。
一朝观仙人练拳,便得“缠山挟水”两式真意,此等悟性放在江湖上也可谓惊世骇俗。
但他一身拳意此刻反倒是云端起高楼,看着壮观,实则摇摇欲坠,如今刚过了半个时辰,便如竹篮打水般逸散了半成。
若无相应招式磨炼,无需几日便能忘得一干二净。
此时再见“缠山”拳法,反倒解去苏晏燃眉之急。无论此时亡羊补牢能把这身玄妙拳意留下几成,但好歹是见过今后的宽敞大道,心中也会留个念想。
更何况青莲上记载的拳法除了套招硬式,还记载了拳势运用、气力流转,以后苏晏若有机会修习内家功法,气机加持下还能让“缠山”威势再上一层。
就是可惜了并不完整的“挟水”。
应当是观拳被打断的缘故,青莲上记载的“挟水”并不完整,只有三式与“缠山”同源的拳架,少了后面一锤定音的杀招,便好似书画大家虎头蛇尾,只让人觉着郁气于胸,不得痛快。
回想起那缕让青莲缺而复生的雾状白虹,苏晏眼前一亮。“缠山”之所以能够补全,应该便是其功劳,今后未必不能补全“挟水”一式。
“看来今后还得找机会打那高阖一顿。”
麻衣年轻人龇牙咧嘴地从竹椅上站起来,颇为遗憾。
十巷内一处僻静转角,
心情异常糟糕的高阖终于碰上了沈家前来“接应”的小厮,憋着火气仔仔细细地复述一遍今早经过后,立马指桑骂槐地将沈家上下十余口都骂得狗血淋头。
可怜那满脸唾沫的小厮动也不动,只得低眉顺眼赔笑称是,还需硬着头皮同满腔怒火的高阖反复询问某处细节。
但等他好不容易送走怒火中烧的捕头大人,这位深受沈家信任的年轻汉子却出人意料地并未朝巷子内的沈家书楼走。
反而折了个弯,哼着一首不知从哪听来的江南小曲,在十巷堪称繁杂的岔道上穿行。
在十巷某处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家在十巷待了两三年,生意始终不温不火的算命摊子。
摊主是一位模样颇为邋遢的白发老道,平日里便为人摸骨看相、抽签算卦,称不上句句灵验,但也不是信口开河的骗子。
起初,十巷内的小商小贩也乐得花上几文钱来照顾老道长生意,意在道人“出口成谶”讨,一个好彩头。
可这位老道长为人和善,偏偏癖性尤为古怪,与人算卦做买卖突出一个随心所欲。
遇见他中意的,不要银钱、死皮赖脸也要给那人算上一卦;若是他瞧不上眼,任凭你花上大几百文钱也大概率信口开河、不见得与你说有一句好话。
如此一来,反倒一些走投无路的倒霉蛋才会想着来碰碰运气。
如值冬日,白发老道依旧穿着那袭一年四季都是青灰色道袍,手中拿着一个光亮的酒葫芦,整个人悠哉悠哉地躺在竹椅上。
听见摊子传来动静,面上小憩的白发老道神色不改,暗地里倒是悄咪咪地睁开一只眼。
见那位小厮装扮的年轻汉子规规矩矩地端坐,没有对桌上“无人看管”的物品顺手牵羊的意思,才笑面盈盈地起身,亲切和蔼地问道:
“小兄弟可是算卦?”
年轻汉子眼神炙热,结结巴巴地道:
“小子有几斤江南道寄来的上好龙须酥,请道长尝尝鲜。”
“哟……”
白发道人眉头一挑,一下直起腰板细细打量着面前的“沈家小厮”,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从签筒中捻出一支不上不下的中签放在台面上。
两人周边喧闹骤止,鸦雀无声,似是被大神通割出一块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年轻汉子看得眉飞色舞、满脸钦佩,却没有多嘴,只是一五一十将清晨冲突重新复述。其中不仅有那位年轻主簿的对敌拳法临阵思路,乃至于不经意的言语交锋皆囊括其中,入微之细若是让高阖听见都要瞠目结舌。
言毕,年轻汉子正襟危坐。
白发老道闭目沉思。
十余年前,正值春秋国战,远在两辽的北渝仍被中原士子视为化外蛮夷。
谁曾想一位名叫苏锦江的男人横空出世,带着数万铁骑南下中原,灭六国,马蹄所在之处皆为疆土。
当时乾唐王朝气运正盛,倾举国之力与大渝在襄樊一带决战,被大渝军队正面击溃,活活坑杀四十万降卒。
一时间乾唐退守江南岸,人人自危。
谁知兵锋正盛的大渝竟莫名止步于江北,时任大渝主帅、官拜从一品上柱国的骊侯苏锦江率领“天下精锐难以望其项背”的苏家铁骑莫名北上,自此大渝南唐隔岸相望,数年后划江而治。
这位曾经权柄显赫到极点的南唐老人,自然知晓当年那事的更多密辛。
例如那位数年后获封大渝异姓王的“北骊王”苏锦江之所以挥军北上,原因皆出于一位惊才艳艳的江湖女子。
而北骊王苏锦江更是在赴任北骊道前,曾率“天下轻骑第一”的五千白马义从前往道教祖庭之一的龙虎山,兴起一场无法载入史册的血腥屠杀,毁去六成宫殿。
以至于盛极一时堪称天下道门领袖的龙虎山封山三年,时至今日才恢复往昔七成香火。
内里原因,老人也仅猜出大半,倒是知晓那位数百年来头一位的女子剑仙虽说红颜薄命,却为北骊王苏锦江留有一子。至于这位天生贵胄的世子殿下为何至今都不得名分,其中的波澜诡谲不必多说。
这位曾经以儒入仕、以武过江又以算入道的白发老人乐得见气运鼎盛的大渝如此内斗。虽说乾唐变成了南唐,但大渝北有蛮族、西有国力尚存的西蜀,南唐虽说偏安一隅,但未必没有问鼎中原的机会。
变数仍在北骊三州。
今日,精通算学的白发老道终于瞧见那十余年遮掩严实的天机发生变数。但他忽然轻咦一声,将筒内卦签洒满木桌,埋头摆弄半天后,对着卦象啧啧称奇,
“一气化三清,一者逆流而上,一者顺流而下。这北骊王府有高人啊……”
在庆州城子承父业成了南唐谍子的年轻汉子一头雾水,不敢多问。
只是发现德高望重的白发老道说完这句话后,忽然脸色大变神情紧张,左顾右盼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年轻汉子的耳边传来一声吆喝,随后似是被小针戳破帘席一般,十巷本有的喧哗声自四面八方全涌进这片天地。
他顺着白发老道的目光望去,瞧见一位在十巷内颇有名声,此刻却面色不善的老秀才。
他手中拿着一本书。
满身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