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十巷内愈演愈烈的风言风语，沈家因为的避嫌缘故，并未在明面上找苏晏麻烦。

倒是有几位想着趋炎附势的街坊邻居前来拜访，全被苏晏用“传言不可信”给搪塞回去，几次过后也没人再来打扰。

“初来乍到”、不久后便要走马上任丘宫县的苏掌柜，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每天一大早便搬着那把瘸椅，到缺了“门牙”的铺子门口晒太阳，一边养伤一边整理脑中记忆，顺带倚靠在竹椅上写写画画。

说来奇怪，“苏晏”对于自己生平记得并不如何清楚，甚至十岁之前的事情没有一丝印象，偏偏对于书铺内的数千册藏书过目不忘。

如今苏晏“老牛反刍”，将记忆中数千册藏书“掏”出来边读边写，一一记录在册，既算是对缺失的典籍杯水车薪补上点窟窿，对于苏晏自个儿也大有裨益。

日上三竿。

十巷内喧嚣渐起，可除了邻里左右代写几封家书外，书铺并没有什么生意。

苏晏闲来无事，开始整理楼内藏书。

老秀才留下的书铺分为三层，最上层是苏晏起居所在。

第二层的书籍则颇为杂乱，是天下十八道、乃至春秋诸国的山水传记、野史轶事，并不被旨在仕途的读书人所喜。

至于最底下一层才是诸子百家的学说，林林总总有数千册，其中不乏一些不知从哪弄来的大儒亲笔批注的典籍孤本。

当今大渝皇帝大兴科举，这些学说典籍便成了是书铺营生的大头，过去生意之所以红火，与这些儒门孤本无不关系。

老秀才对于这些孤本典籍也尤为爱惜，只做租赁抄书的生意，从不售卖。如今铺子交到苏晏手上却遭此横祸，每每清点到缺失典籍，便让自觉看管不利的苏掌柜尤为愧疚自责。

书自然是要拿回来，但账却不能那么鲁莽地算……

死里逃生的苏晏不觉得自己能在面对面的生死厮杀中战胜身为七境武夫的高阖。沈家在庆州城盘踞多年根深蒂固，一名的七境武夫未必是他们的全部后手。

他苏晏孤身一人，若是真在明面上同沈家撕破脸皮，那沈家必定会想着雷霆一怒，毕其功于一役，绝不会给苏晏喘息的机会。

到时便是刹那间你死我活的局面。

如今苏晏多积攒一些“家底”，将来的胜算就大一些。

这些道理苏晏自然明白，但当今的问题是……

他已经没有银子了。

一日三餐变为一天两顿的苏晏颇为无奈。

自古以来穷文富武，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且不说身外之物的兵器宝甲，便是一门还算过得去的内门心法，都能在江湖上拍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天价。

天下武道，以一气破甲数量来划分武道境界。

但在一些鲜为人知的典籍上，却有将九品三境中的下三境称作“气血”“锻骨”“柳筋”的说法。

顾名思义，便是指下三境旨在锤炼体魄，逐步褪去凡胎，为后来中三境的气机种子拓阔筋脉、蕴养气海。

每上一层，对于体魄而言，都算是不小的破后而立。

因此江湖大派的练武种子大多内外兼修，在下三境便会似打磨玉胚般煞费苦心地打熬体魄，甚至有家族长辈出手以气机温养筋脉。

但寻常练武人家并不知晓其中诀窍，自然不明白为何要花费大价钱来温养体魄，一时间只埋头修炼推进战力，难免留下一身难以痊愈的暗伤。

导致一些散修武夫虽根骨悟性上佳，却终生跨不过中三境的门槛。

更为极端的则是一些“另辟蹊径”，突破中三境桎梏的外家功法，却都是透支寿元搏前途的赔本买卖，将整个人练得人不人鬼不鬼，到了中年便顽疾缠身，极为短命，也无怪乎高门大派对此并不如何感冒。

而苏晏修炼的“缠山挟水”源自武当，虽说没有囊括蕴养气机的内家心法，但好在讲究“中正平和”，反而有助于苏晏强健体魄。

前些日子那名姓高捕头倒是差人捎来一瓶效力惊人的南唐疗药，当天夜里便将苏晏的“暗伤”全数治愈。

剩余几枚则被用于苏晏习武后滋养体魄，这些日子拳法进展神速，与其也无不道理。

但即便苏晏“省吃俭用”，如今也已是不多了，今后习武若不想自断前途，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再加上前些天折损的书铺物什，修缮大门的费用，每月官府应交的“俸钱”……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

苏晏叹了口气，忽然眉头一挑。

此刻正值晌午，正是十巷最为忙碌的时段，各色酒肆锦旆招展，走夫小贩间，熙熙攘攘的喧闹声与吆喝声不绝于耳。

如此热闹场景，偏偏十分诡异地到书铺门前戛然而止。

意识到什么的年轻掌柜走出书铺，面无表情地观察街头巷尾。

只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瞧见一位背着书箱的年轻人同沈家的“百斋”擦肩而过，跌跌撞撞地朝巷尾跑来。

忽然，巷子转角处转来一句腔调怪异地吆喝声：

“站那——”

年轻读书人一哆嗦，捂在胸口的干饼险些便掉在地上。四周似是“哗啦”一下，凭空生出了七八个衣衫褴褛的地痞流氓，各个持棍带棒，将读书人团团围住。

自觉倒了大霉的读书人吓得魂飞魄散，却不料这群地痞流氓并未动手，领头的还大声地背出一大段半白半文绉的话。大意便是要读书便花银子到“百斋”书铺买去，别在这家烂摊子上花冤枉钱，否则生死自负云云。

听完了半炷香的“高谈阔论”，这位倒霉的读书人才感觉吓出去的魂慢慢落回自个儿身上。颇为不舍地远远看了眼站在街道旁的苏晏，也并未去“百斋”，反而是面色落寞的转身离去。

地痞流氓们发出一阵难听的哄笑，七嘴八舌地笑话那位“落荒而逃”的胆小读书人，对于巷尾书铺那位年轻掌柜更是极尽嘲讽，时不时还有夹杂着地方口音浓重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周边的小商小贩虽都心里清楚这件事情始末如何，却都缄口无言。

虽说这苏小子为人不错，做买卖也比沈家的“百斋”良心许多，可这世道嘛……好人并非有好报，但恶人大都活得痛快。

若是他们“仗义出手”一不留神得罪了背后的沈家，把祸水引到自己头上，那可就不仅仅是得不偿失，说不得还会家破人亡，如今苏小子这缺了“门牙”的铺子可不就是前车之鉴？

没有落井下石趁乱踩上一脚，都称得上仗义咯……

街巷内喧哗依旧，“神出鬼没”的地痞流氓也不知躺倒哪个犄角旮旯取暖去。

被搅黄生意的苏掌柜则默不作声地重新躺回瘸椅上。

这种事情花费口水理论最是无用。

苏晏怀中捧着一本自个儿抄录的拳谱，面色不善地盯着沈家那块“百斋”的牌匾。

他一贯不喜忍气吞声。

只是天色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