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看向仍弯着腰,抬着头,好像一只虾般的李严笑道:“将军快请起吧,容亮细细道来。”
李严呆愣片刻,终究是站起身来。
事已至此,那夷王高定已然汇聚了越嶲郡几乎全部可战之兵而来,说什么都晚了。
到了这个地步,他反而也想听听诸葛亮还有何话说。
诸葛亮上前,含笑与李严把臂行至屏前。
对于诸葛亮突如其来的亲切,李严显得有些无所适从,步履姿态皆显得有些僵硬。
那屏上挂一地图,正是经刘禅修改完善过后的南中地形图。
“军师,为何我大军进入越嶲,行军速度刻意放缓。还取安上、攻卑水,唯恐那高定不知我军南下?”李严直接问出了心中疑惑,“适才得知高定已汇聚三面大军来攻,军师又为何发笑?”
倘若诸葛亮所言尽是敷衍之语,他事后定要上表大王,细数其罪。如此大事,想必大王就算再想偏袒军师,也定然……
“李将军曾与高定交手,观其治军统兵能力如何?”
“啊?”李严正想着,冷不防被诸葛亮一问便愣了一下,而后认真回想道,“那高定不通兵法、不习战策,于治军统兵皆无甚高明之处。
“蛮人作战皆凭一腔血勇,与其经验而已,一旦脱离熟悉的环境便不堪一击……但此次是我军远道而来……”
诸葛亮轻摇羽扇笑笑:“呵呵,无妨。亮尚有一问,敢问李将军。带兵一事,可是多多益善?”
李严当即摇头:“古来带兵敢称多多益善者,唯淮阴侯一人而已……”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军师是说……”
诸葛亮点头道:“这越雟夷王,统率数千人马尚不能如臂使指,行军作战无有章法。如今漫说汇聚三路兵马不足三万,纵然再多一倍,亮又何惧?”
李严捻须微微点头,却仍蹙眉道:“纵然如此,我军仍是错失速胜良机,自陷险地……”
“此番缓行,正是为求速胜。”
诸葛亮轻飘飘一句话,让李严感觉思路有点跟不上了,他有些怀疑到底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还是自己对大汉语言的理解出了问题。
缓行、速胜,这俩词意思相反的没错吧?!
见李严一脸快被逼疯的样子,诸葛亮也不再卖关子,笑道:“若依李将军此前所言,固然可速取邛都、诛杀高定……但之后呢?各路叛军散于各地,今郡北火熄、明郡南火起。
“你与之优待安抚,他觉你软弱可欺。你与之武力镇压,则终日疲于奔命,迁延日久,所耗甚巨。如此一来,兵不得卸甲、民不得归田,终日战乱、垅亩荒废,又谈何发展?”
李严面色讶然,显然,他此前并未考虑到那么长远的事情。
诸葛亮行至地图前面,那上面早以朱笔标了几个红点。
此时观之,竟正是那高定几处屯兵所在,显然他早已对高定的兵力部署了然于胸。不仅如此,上面还画了几個箭头与标记,显然对于高定可能的进兵路线,军师也早有推演。
「此前数次前来,我心有所思,竟是未曾留意……」李严看着这张明显被反复研究过的地图,心中汗颜。
“施恩而彼不怀德,加威而愈反,何也?”诸葛亮羽扇一指邛都方向最大的那个红点,肃然道,“皆因未毕其功于一役。欲服猛兽,必先尽缚其獠牙利爪,方可以恩威驯之。”
李严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而后诸葛亮表情又缓和下来,笑道:“至于粮草消耗诸事,我等徐行缓进,粮道则短,长驱直入,粮道则长。且士兵新至,本就水土不服,酷热急行之下,必多病亡。
“亮将这崎岖之路皆让与那高定率人去跑,而我军多日休整下来,士卒则已大多适应此地水土,体力充沛、士气高昂。今以逸待劳,以操练精熟之师,往击高定疲惫乌合之众,焉有不胜之理?”
李严拱手行礼道:“军师运筹帷幄之间,决胜于千里之外,严不及多矣。今闻军师高论,严心服口服。”
诸葛亮忙将李严扶起,拉着他再看地图:“南路蛮军有青羌骑兵相助,寻常之地若战,我军尚有些麻烦。但卑水此地,南有险山。今可命小将高翔引兵三千,守此险要,可抵敌南路之兵。”
李严点点头。
“北路兵自旄牛而来,虽有万人之众,各部之间却互不统属。”诸葛亮轻轻一挥手,仿佛挥去些尘土般笑道,“今士卒阵法初成,亮引三千兵马,自可歼敌于野。”
“呃……”李严道,“军师乃大王股肱之臣,怎可以身犯险,不如我去迎敌。军师只需坐镇卑水,以为接应,严定取敌将首级献于军师。”
“呵呵,亮自是相信将军可斩敌将首级,然将军若往北去。”诸葛亮一指西边,“却由谁去敌那高定?”
“这……”李严面露惊讶之色。
“此处是一平缓谷地,今高定自邛都而来则必经此处。而今天气炎热,亮料想其定要在此处暂歇。”诸葛亮在卑水西南一指,“将军可领剩余兵马向西急行,于谷中散布干草。
“越嶲近十日无雨,天干物燥,将军可待其安营之时,先于东西谷口处布下伏兵,而后以火攻之……”
嘶——
李严倒吸一口冷气,如此一来莫说高定,便是霸王在世,恐也要葬身火海……
然而,却有一处不妥。
李严眼珠一动,拱手道:“军师,严才疏识浅,如此大事当由军师亲往。不如还是严领兵向北,军师向西……”
他也觉得这火攻之策万无一失,必然能轻松取胜。
但越是如此,他越不能接下。
此计若成,便是西路军的第一功,他李严怎么能抢了诸葛军师的风头,那样一来就算这次他不是故意给自己穿小鞋,也难保下一次不会如此。
哪知诸葛亮笑着摆摆手:“亮武艺低微,不及将军弓马娴熟,计若有失,岂非自陷险地?此举乃是为保自身安全,将军怎如此不通情理?”
“……”
这话傻子都不信,但李严确实搞不懂,诸葛亮为何要平白送自己一份大功。
自己是东州派,他是荆……
尚未容他再想,诸葛亮双眼对焦于远方,唇角微扬,似乎忆起了某些事情。
再开口时,他言语之间仿佛含着许多感慨:“吾本布衣,躬耕于陇亩之间,大王不以亮卑鄙,误用至今,尔来一十有三年矣。亮随大王征战,自北向南,由东到西,历经波折方有今日。
“大王恩信有加,禄赐甚厚,亮无以为报……夙兴夜寐,所图唯讨贼灭魏,助大王匡扶社稷!除此,别无遐思。还望将军同心戮力,共谋大业!”
这一番话先是将这些年的经历娓娓道来,而后忽然慷慨激昂的剖白心迹,李严直视着诸葛亮清澈如热血少年般的双眼,不得不承认他被打动了。
同时,以李严的聪明,自然也读懂了这话的隐含意思。
他诸葛亮资历很老,功劳也很多,大王已视他如股肱臂膀,他还有什么可争的呢?
北魏势大,雄踞九州,咱们大家在西南一角争抢这块小饼,有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同心协力,把饼做大呢?
到时候无论荆州派、东州派,甚至是益州派都可以有饼吃,岂不美哉?
读懂了其中意思的李严,也不禁暗想,是不是自己真的眼界小了,误会了他……
一番话说罢,诸葛亮忽然后退两步,竟对李严拱手施了一礼。
李严大惊。
“羞煞我也!”他羞愧难当,连忙上前扶住诸葛亮,单膝跪地道:“军师高瞻远瞩,严难及万一!严此去定破敌军,以不负军师厚意,大王所托!”
“好,好!”诸葛亮将李严扶起,笑道,“待你我扫平越嶲,便发兵向东,去给太子一个惊喜,啊?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