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起彼伏的火枪声震耳欲聋。
信长一把推开拉门,敌我双方以火枪交战的激烈场面随即映入眼帘。
近侍们全都手执太刀护卫在廊道上。
这廊道本是将寺院内部空间与外部空旷庭院巧妙间隔的设计,未曾想此刻却成了敌我交战的分界线。
敌军的火枪队已爬上本能寺高墙的墙沿。
在信长赤脚踏进廊道那一刻,就有两名近侍被火枪击中,就这样倒在他面前。
近侍们淌出的血,染红了信长的脚心。
“火枪!火枪呢?!”他脸色肃穆,沉声冲着近侍们下令。
身旁立刻有近侍将一支已经点燃火药的火枪递了过来。
信长接过来后,当即持枪对准墙沿,不假思索便扣动扳机。
“嘭!”
随着枪声响起,蹲坐在墙沿的敌方火枪队成员里,有人因为被爆头而坠落地面。
信长迅疾将火枪回递,侍卫熟练地接过,另一名侍卫马上就将已点燃火药的新枪呈了上来。
信长利索接过,将火枪举向墙沿上正在瞄准他的敌兵,抢在对方之前扣下扳机。
又一个殒命的身影重重跌落在地面上。
信长完全来不及思考,不断重复着换枪、瞄准、射击的动作,而近侍们的配合也是一气呵成。
“殿下!”
森兰丸轻唤着他的名字,如低空飞翔的燕子般疾奔到他身旁。
“阿兰,查清楚敌方身份了么?”
“似乎是明智光秀大人谋反了!”
短短两句交谈间,森兰丸已拉动2.2米高的和弓,竹箭随着信长的子弹一并划破了晚风。
箭始终快不过子弹,但命中率却不相伯仲,敌方又有两名火枪手先后从墙沿坠落。
“光秀……吗?”
信长眼皮不易被人察觉地快速跳了一下,难以言喻的刺痛在他心头蔓延开来。
一声轰然巨响从寺院大门的方向传了过来,随后呐喊声由远及近地飞快迫近。
信长知道,那是本能寺的大门被叛军给撞开了。
这代表明智军将蜂涌而至,而此刻寺内包括侍女在内的织田军只不过三百名。
“形势紧急,请殿下尽快移驾到妙觉寺的信忠大人那里进行防御!”
“来不及了,阿兰。”
信长沉声回应。
“若是光秀谋反,势必所有出口都被严密封死,根本不可能有逃脱之路。”
在明智军第一轮攻击战里,信长带领织田家火枪队几乎全歼了对方的火枪手。
但还不待他们喘一口气,明智军的弓箭队又接着爬上墙沿。
同时印着明智光秀家纹的桔梗战旗,也被围墙后的明智士兵们高举着,映现在第二轮攀上墙沿的弓箭手身后。
信长放眼望去,这蔓延开来的桔梗战旗几近没有尽头,他知道这也预示着自己已经陷入没有止境的包围圈里。
在他人生里,这种濒临绝境的局面曾经历了无数次。
但此刻连信长也不晓得: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信长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墙沿的弓箭手身上,赶在他们箭在弦上时,扣动扳机抢先将他们击杀。
“殿下!”
走廊另一端传来浓姬的轻喊。
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声音依然如出谷黄莺般婉转动听。
浓姬身后,是三十名手持一米长薙刀的侍女。
她们步伐整齐地跟在她身后,而率领她们的浓姬,却执着男性武士的太刀。
“阿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不快带着侍女们退到内殿去!”
“不!这里的女人们会为守护殿下而战斗,直到流尽她们最后一滴血!”
浓姬手中的太刀在月光下映亮了她的脸,她清亮的眸子在夜色中闪闪发亮,一头诗般的长发随风轻扬。
信长唇畔掠过一丝轻笑。
他还来不及回应,随着急剧的奔跑声响彻四周,明智军已冲入庭院。
短兵相接之际,信长毅然抛下火枪。
每开一枪之前,侍从们还需要完成包括清理上一次射击后的火花残渣、将引药倒入引药锅、撞击火石后点燃火绳等七大步骤。
在分秒必争的战场上,尤其叛兵逼近眼前的危急时刻,火枪已不是最适合交战的武器。
在明智军们冲上廊道之前,森兰丸如燕子般掠了出去,他俐落地反手拔出打刀,像极了燕子挥翅般轻盈。
八十厘米的打刀,在他手里快得让明智军武士看不清招式,但见眼前寒光一闪者,下一秒已然倒在血泊中。
“阿浓,照顾好自己,不要逞强!”
信长爱怜地看了浓姬一眼,随即洪声喝令道:“长枪!”
随侍在侧的小侍从才刚将长枪呈上,转瞬它就已被信长握在手里。
他足尖轻轻一顿,身影如出鞘的刀一样,转瞬就掠到了第一批进攻的明智军步兵队阵前。
他依然如少年时迎战诸多劲敌般身先士卒。
信长迎战的,是同样手持长枪的明智军步兵们。
在谋反前,他们同样隶属于织田家编制,因此每人握着的,自然是统一规制的织田式长枪。
枪身长度一样的情况下,尤其置身以寡敌众的战况间,那么决胜负的就是速度和力度了。
信长深谙此理。
他用拍击打断叛兵的突刺动作,迅即以一记劈砍了断对方。
然后他又迅速举起枪身,用一招格挡,果断拦截住下一名叛兵的斩击。
随后信长闪电般抬起右腿,一脚踹倒面前的叛兵,枪头毫不留情地刺穿对方咽喉。
他奋勇向前,接连劈杀多名叛兵的同时,也不禁暗自慨叹:“不愧是光秀调教出来的军队,步兵们的进击与枪法果然都精准英勇。”
正因如此,所以即使面对的是一群群无名小卒,信长手中的长枪却始终未曾松懈过。
不断有叛兵倒在他面前,但就算他劈杀或刺毙了多少叛兵,又有新的叛兵源源不断地涌入。
这个空旷辽阔的庭院,竟被密密麻麻的明智军所充斥。
而叛兵们溅出的鲜血,早就染红了信长身着的雪白单衣。
“光秀到底领了多少将士谋反?”
“围住这座本能寺的叛军,有数千人?!还是……高达上万人?!”
又一次将来犯者劈杀于脚下时,信长忍不住这样思忖。
奉命来杀他的叛兵实在太多,而倒下的信长近侍则越来越多。
尽管近侍们都非常英勇,但体力的严重消耗,导致他们动作稍一迟缓,便被敌方取了性命。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顺着晚风扬到本能寺每个角落。
叛兵击杀不尽,眼前又有数人呐喊着冲来。
信长抬起右臂奋力一抛,手中长枪即如离弦的箭一般,刹那刺穿了叛兵胸膛。
顷刻又有两名叛兵袭来,信长闪身避开长枪的锐利一刺,赤手抓住枪身并往上举,挡住另一名叛兵的劈击。
分秒之间,信长顺势又从对方腰畔抽出他的太刀,刀柄才刚握在手中,他便出手如电地切开了那名叛兵的喉咙。
血花四溅,点点血迹落在信长的雪白单衣上,便染成了朵朵绽开的梅花。
即使骁勇如信长,如今也禁不住有些微喘吁吁了。
然而更多叛兵涌了上来。
信长将太刀奋力一抖,甩去刀锋上的血渍,横眉厉斥:
“跟随叛贼明智光秀,对着主君举刀之人,难道就不怕遭天谴么?”
一时间,庭院内的明智军都为之一怔。
在时光仿佛陷入停顿之际,只听一个冷冽的声音从重重叛兵身后传了过来。
“我们已举起叛旗,如今不战也是死,好歹战了还有光耀门楣的机会!”
“大家听好了!生死荣辱可全凭这一战的成败决定!”
“若有人退却,事后必定被殿下斩下首级!就像他血洗比叡山时杀尽所有僧侣一样!殿下是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杀红了眼的明智军士兵,听到这个声音后自觉地往左右退去,让出一条路来。
而这个声音的主人——光秀女婿兼大将明智秀满,就这么手持打刀地向信长走来。
听到秀满声音后,信长也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逐渐逼近的身影。
迎着信长的锋锐视线,秀满在离他约两米的距离处停下脚步,面色如霜地瞪向信长。
“我奉主公光秀大人之命,前来取殿下首级。”
“是吗?如果你有这个本事的话。”
信长大姆指划过刀柄,瞬间忽而爆发出浑身剑气。
他仍旧在原地伫足,可离他最近的叛兵们却纷纷被剑气所伤。
“啊?!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仓惶地摸着身上刺痛的地方,愕然发觉不知何时竟多添了几道被割开的伤口,正往外渗出血来。
已经多久没对阵过秀满这种层次的小角色?
信长已记不得。
但他知道,就算剑气全开将秀满斩于月下,依旧会有数不尽的后继者朝他奔涌而来。
这叱咤风云、即将一统天下的征程,难道真的要在本能寺划下句点么?
信长忍不住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月色如流水般泻下,洒满庭院的每寸土地,清风微吟,信长置身在叛兵的重重包围下。
在他即将再度挥刀的瞬间,过往人生所经历的记忆片段,浮光掠影般自脑海浮现。
从那个在尾张四处游荡的十四岁少年开始,走到如今天下人的这一步,信长用了三十五年。
天文16年·1547年·夏·尾张国·那古野城。
城墙旁的若宫森林里,参天大树的枝叶遮挡了明媚阳光,不时有鸟儿轻啼着欢快飞过。
信长率性地坐在一块厚实的木桩上。
他将头发朝上绑在头顶正中央,结实的半边臂膀裸露在小袖之外,一条深蓝色裙裤已沾上不少土渍。
他却也不在乎,只管盯着眼前两名正在进行相扑比赛的少女。
左侧身材粗壮、肤色黝黑的少女名叫朝比奈。
而右侧娇美可人、肤若凝脂的少女名为恭子,两人都在一个划出来的圆圈里进行着比拼。
她们在投入地角力,恭子正向朝比奈发动进攻,用手抓住对方腰带,试图去握住对方的脖子。
她的攻击已经足够快了,但可惜壮实的朝比奈反应却远在她身手之上。
刹那间,朝比奈的左手已率先按住了恭子的头,右手随即扯过她的腰带,厚实的右腿往她纤细的腿使劲一绊。
“呀!”
只听恭子惊叫一声,整个人已被朝比奈重重摔在地上。
专注观战的信长兴奋地站了起来,同时洪声宣布:“朝比奈获胜!”
当他高声宣布这一组的战果后,其它在旁边围观的少女们情绪随之沸腾起来,也欢叫着附和。
“恭喜朝比奈了!”
“多好呀!得到少主称赞,这可是无上的荣光呀!”
看着兴奋的少女们,信长掠过一丝痞笑。
他的笑容与其它少年不同,总在歪着嘴角而笑,看起来就像在坏笑一样,却又个性十足。
然后他朝她们走了过去,还不忘朝身后的两名小侍从下令:“喂,丹羽,该给获胜者奖品了。”
“是!”
比信长小一岁的丹羽长秀,简单利落地应了一句,便敏捷地跟了上去。
才九岁的前田利家也加快了脚步,惟恐落在丹羽身后。
对信长来说利家年龄还小了一些,所以通常获派任务的小侍从总是丹羽,这让利家时常很不服气。
信长在朝比奈面前驻足,从丹羽递过来的布袋里取出一个裹有海苔的大饭团,冲朝比奈递了过去。
“给,这是奖励!你赢得很漂亮,往后也要勤加练习呀!”
“谢谢少主!我会努力!”
朝比奈笑逐颜开地接过大饭团,朝信长连连鞠躬致谢,欢欣地拿着大饭团开口就咬了起来。
“嗯,不错不错,能战会吃,这样才有战斗力。”
信长满意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视线落在正沮丧地瘫坐在地面的恭子身上,目光往身后的利家一扫。
利家立即心领神会地大步上前,将恭子扶了起来。
“恭子。”
像是完全看不到她那出众美貌似的,信长伸出右手,用指腹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
“只有漂亮是不够的。在如今乱世要保家卫国,即使是女子也要变强、更有力量才行!”
“是!少主,我会勤加练习,争取下次不让你失望!”
“这就好。哈哈哈,恭子,你可不要只是嘴上说说,下次可要拿出战果来啊!”
信长又坏笑了起来。
他目光清亮地绕着在场的少女们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表现优异的朝比奈身上。
“除了相扑之外,有条件的女孩子平时还可以练练薙刀,这对腕力的训练也很有帮助!”
少女们相互交换了下眼神,其中有位叫雀喜的少女怯怯地作出回应。
“可是少主,我们只是普通家庭的女孩,家里没有薙刀这种武家女子的刀具……”
“脑袋怎么这样不灵光呢?”
信长忽地弹空跳起,信手折下一根树枝。
草鞋才刚落到地上,他手上的树枝就如太刀一般,朝着利家刺了过去。
才九岁的利家身形急转,右脚犹如蜻蜓点水般在地上一踩,便灵敏地往后方退去,与信长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
“身手不错嘛,利家。”
信长满意地点点头,转而望向雀喜,将手中的树枝忽地对她抛去。
当看到雀喜敏捷地抓住那根树枝时,信长右脚像自带音乐节奏般,在地面上打着轻快节拍。
“明白了吗?同样以两人一组,抱着像练习相扑那样的心情,将树枝当成薙刀一样来练习剑术,今后在聚会里我会教你们一些简单的剑术。”
尽管在注视着雀喜,但清楚他性子的少女们都晓得,他实际上是在对她们所有人说话。
他的叮嘱犹如投入河面的一块石片,立刻就在少女群中激起片片涟漪。
“是!我会努力练习,争取不让少主失望!”
“我也是!不管相扑还是剑术,至少得有一样能在少主面前拿得出手的招式才行!”
感受到少女们高昂的斗志,信长又专注地扫视了她们一遍。
“那好!今天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回去都要好好练习,我可期待着你们下次的表现。”
抛下这句结束语后,他忽地转身朝系在不远处的座骑拔腿就跑了过去。
早就习惯他跳跃式思维的丹羽与利家,下意识地也跟着奔跑了起来。
——身为小侍从,他们必须得确保自己时刻随侍在信长身边才行。
两人还在跑动着,信长却已潇洒地飞身上马。
他只朝着马背一拍,那匹名唤“夜风”的骏马便敞开蹄子,如箭般冲了出去。
“少主,等等我们!”
丹羽用脚轻轻一夹马的肚子,马便被指挥着往信长的方向追了上去。
此时利家也骑马追了上来,两人纵然骑术了得,却还是被信长远远抛在身后。
“少主,该回城了!”
憨实的利家操心地对着信长的背影高喊。
“不然被政秀大人知道您又偷溜出城,又该遭一顿训了!”
“利家你到底是九岁,还是十九岁啊?怎么说话语气和爷爷越来越像了?!”
信长不以为意地吹了声口哨,继续策马朝向大源河的方向奔去,任灿烂阳光淅淅沥沥地在身上洒落。
“今天出城前,不是和你们俩说过了,忙完相扑比赛的督阵之后,还要去大源河耍一耍吗?”
“喂,丹羽和利家,再磨蹭下去,你们可就要被我给远远甩在后头了喔!”
少年黑马舞夏风,扬鞭奔腾戏艳阳。
骏马“夜风”像一支离弦之箭般,朝着大源河飞驰而去,信长极为喜爱这种策马奔腾的感觉。
夏风呼呼地从耳畔划过,这种抛开了一切的畅快感觉,对他来说,就仿佛在腾云驾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