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的竹叶随清风窸窸窣窣作响,明媚的阳光透过走廊和花头窗照进大厅,让整个空间都充满着明亮的清爽感。
孙三郎与重臣角田石见盘腿坐在廊道上,茶壶里的茗香随风轻扬,食案上摆着的各式点心亦焕发着食物诱人的芳香。
“彦五郎确实给了我们很好的待遇。”
孙三郎抿了一口茶,望着庭院里一排排翠碧的竹子感慨道。
“角田,你觉得这里和守山城相比如何?”
角田视线在庭院各处游离,由衷赞赏道:“不愧是第十四代守护斯波义统的居地,南曲轮这里不仅有雅致的建筑,庭园也是看点十足。”
“这片庭院确实……美得让人心旷神怡。”孙三郎端着茶碗,目不转睛地沉醉其中。
但在他那松驰且愉快的表情里,却隐藏着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阴鸷。
“既然彦五郎对我们招待得如此用心,角田,我们也理当筹划一个宴会来表示感谢才是。”
“主公考虑得是。”角田俯身表示认同,“那在下就筹划一个盛大的宴会,邀请彦五郎大人和他的家臣团到南曲轮来作客。”
“作客?哈哈,在这清洲城里,只有我们才是客人吧?”
孙三郎嘴角掠过神秘莫测的笑意。
“角田,这场答谢宴你可得用心策划、势必要招待好彦五郎他们才是。”
“请主公放心。”角田正色回应,“在下一定不负所托,力求让彦五郎大人他们宾至如归。”
第二天下午,角田就前往城主府邸进行专程拜会,并如愿在大殿见到了彦五郎及大膳。
“喔?孙三郎大人要在南曲轮设宴招待我吗?”
彦五郎刚将茶碗递到嘴畔,听到邀请后他的动作即刻停顿了下来,显露出很是意外的反应。
然而他很快又恢复了优雅矜贵的常态,客套地回应:
“这怎么好意思?你们才刚舟车劳顿地搬进来,当下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我家主公身体近年欠佳,确实还没从这顿劳心伤神的搬迁中恢复过来。”角田诚恳地望向上座的彦五郎,“然而他对大人您此次的援手着实感激。”
“在下也劝过主公,应当疗养好身体才筹划此事,但他却说若不设宴款待实难安心。”
“孙三郎大人客气了,大家都是同族,又被同一个仇敌所害,同舟共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彦五郎不置可否的态度,让角田捉摸不透他到底是否会接受这份邀请。
但他在话语里对信长所流露的憎恨,却异常清晰地传递给了角田。
“老实说……我家主公自打离开守山城后,一直为夺城之恨而夜不能眠。”角田忧心忡忡地垂下眉眼,“他有一些关于反击信长的策略,想与您在宴席之上密谈。”
“孙三郎大人太心急了,他当前理应养好身体才是。”彦五郎假惺惺地关怀道,“我明白了,为了不让他过于牵挂此事,我一定会赴宴详谈。”
“感谢大人!”角田感动得伏地拜倒,“我家主公一定非常高兴!”
“这是他亲自筹划的宴会,届时还请大人携家臣们共同出席,以示两家共结盟约的友好之心!”
三天后的下午,孙三郎在南曲轮举办了这场答谢宴。
当天艳阳普照、不时响起清脆鸟啼,如约赴宴的彦五郎和大膳心情都很轻快。
身着礼服的角田,一早便奉命站在南曲轮的入口处专程迎接。
见到彦五郎一行后,他立刻恭敬地行了九十度的鞠躬礼。
“今日承蒙彦五郎大人大驾光临,着实不胜欣喜。”角田和声道,“我家主公已经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你们才到南曲轮没多久,就用心操持了宴会,也是辛苦了。”
为了拉拢孙三郎一派,身为城主的彦五郎对这群在自己领土上寄住的来客们非常客气,还友善地向角田表示了关心。
与角田相谈甚欢的彦五郎,和对方一同迈进了南曲轮,他的家臣们按身份高低依序紧随而入。
当彦五郎的最后一名家臣走进南曲轮后,入口处的两扇厚实木门忽然严实关闭,由于关得太过急速,还发出了“砰”的响亮一声。
与此同时,南曲轮入口沿途的房间也霍然打开一扇扇大门,执着打刀与长枪的士兵们竞相从这些房间里跑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彦五郎脸色大变地转头望向角田,“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欢迎莅临南曲轮,彦五郎大人。”
仅仅是一眨眼的时间,角田的满脸亲切已被冷酷敌意所取代。
“我家主公为策划这场血色盛宴,确实耗费了诸多心力,您还满意吗?”
“血色盛宴?!”站在彦五郎身后的大膳震惊地睁大了双眼,“主公,不好了!我们被孙三郎这两面三刀的家伙暗算了!”
“暗算?!”彦五郎的脑袋被这个词语轰得嗡嗡作响。
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腰畔左侧,却惊觉来参加宴会的自己根本就没带打刀!
“欢迎前来参加这场血色宴会,彦五郎。”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此际传入彦五郎耳畔。
黑压压的士兵群体在听到这个声音后,便自觉地向左右两侧列队分隔开来,手持长枪的孙三郎便从这些士兵身后走了出来。
他脸色依然苍白如雪。
但长年卧病在床的他,此刻竟然一扫孱弱病容,全身上下都焕发着武将的威猛和英武。
“你算计了我?!”彦五郎紧紧咬着嘴唇,转瞬就咬出血来,“你居然和信长那厮合谋,以被逐出守山城为陷井诱我上钩?”
“请守住身为主家继承人的体统啊,彦五郎!”孙三郎凛然喝斥道,“今天我乃奉了信长大人之命,在这南曲轮设阵围剿你们这些叛贼。”
“念在我们本为同门的情分上,彦五郎,还请你体面地自行了断吧!”
“自行了断?”彦五郎忽地仰天狂笑了起来,“你们都晓得我乃织田主家的继承人,为什么还非得要在分家的逆贼面前自行了断不可?”
在狂笑间,他忽地向离得最近的角田掠了过去。
有所察觉的角田立即抽刀出鞘,可他还来不及扬起打刀,左手腕就被彦五郎牢牢钳制住。
彦五郎袖中滑出一把短小匕首,顷刻便被他握在手里,自下而上地对着角田喉咙斜切了过去。
只一下,就切断了角田的喉管。
趁着鲜血喷射而出之际,彦五郎又飞快夺过角田手中的打刀,执刀恶狠狠地指向孙三郎。
“硬是不肯体面地死去,仍想在这里作困兽之斗吗?”孙三郎皱了皱眉头。
“开什么玩笑?”彦五郎冷笑,忽地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我怎么可能会葬身于此?!”
他的话音未落,身后的一众家臣们已竞相蜂涌而上,以飞蛾扑火之势舍身冲向了孙三郎及其身后的一群士兵们。
孙三郎一个旋转,长枪便以一种极端惊人的威猛刺了出去,登时便贯穿了首当其冲的一名清洲家臣胸膛。
在家臣们前赴后继地为彦五郎赴死时,他却身形急转,如离弦之箭般朝南曲轮出入口冲去。
就在他冲向出入口处之际,一直按兵不动的大膳也心领神会地重重往地面一蹬,迅即以一记飞踢将把守城门的其中一名卫兵踹倒。
当大膳踹倒那名卫兵时,彦五郎也以一记横斩结束了另一名卫兵的性命,两人默契地同时冲到紧闭的木门前。
处在生死关头之际,大膳的速度与力量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他出手如电地拉开门栓,猛地一把推开大门,彦五郎便飞速地冲了出去。
当彦五郎冲出南曲轮时,他身后被孙三郎率领士兵们屠戮的家臣们正发出阵阵惨嚎。
这些执掌着清洲城方方面面事务的人中俊杰,此时都变成了一只只待宰羔羊。
他们不是被孙三郎的长枪刺穿身体,便是被他的士兵们用打刀砍中身体的各个部位。
这片风雅古朴的南曲轮,瞬时便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鲜血如泉水般在街道上流淌。
然而在冲出南曲轮之后,彦五郎与大膳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受半点逃出生天的喜悦,便又立即跌入万劫不复的绝望深渊。
丹羽和泷川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率了约有五百人的精锐严守在南曲轮门前,正面色如冰地紧盯着刚从里面逃出来的彦五郎和大膳。
火枪射击的轰然巨响,不时在清洲城的各处回荡。
打刀碰撞、长枪击打的声音,亦不时从远处传了过来。
“不可能!纵然信长军再骁勇善战,也不可能这么快便攻入清洲城。”
彦五郎喃喃道,他仍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若是常规攻打的话,确实无法如此快速地攻破清洲城,但有孙三郎大人派内应配合打开城门,那又另当别论。”
丹羽一双细长的眼睛,此刻正如审视猎物的银狐般望向彦五郎。
他口中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利刃般剜向彦五郎的心。
“放肆!”大膳在发出怒吼的同时,瞬息便爆发出全身气力,如饿狼般赤手空拳地扑向丹羽。
大膳被逼至绝境之处,在前后退路均被封死的情况下,索性横下心来放手一搏。
自知逃生无望的他,原本想籍着这如火山般喷涌的爆发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夺丹羽腰畔的打刀。
只可惜站在丹羽身旁的泷川,一直在密切留意他的动向。
当大膳如饿狼扑食般向丹羽发动袭击时,泷川信手一扬,一把苦无便从衣袖里破风而出,当即割开空气、并对着他的胸膛疾速地射了过去。
将这次袭击当成最后一搏的大膳,在求生欲念驱动下已然超出了常人所能及的速度和敏捷。
可惜泷川的苦无比他更快。
就在行将冲到丹羽面前时,那把苦无就率先刺入了大膳胸膛。
随着一阵皮肉被刺穿的痛楚泛起,他猝不及防地倒了下去。
从伤口涌出的血,刹那便染红了他的直垂,双眼紧闭的大膳,看上去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死人。
“大膳!”彦五郎发出痛彻心扉的哀嚎,疯狂挥动着手中的打刀。
看着身为清洲城第一重臣的大膳在自己眼前惨死,大受刺激的彦五郎显然已乱了心智。
但看上去已被苦无刺穿心脏而死的大膳,却非常清楚地听到了主君彦五郎的哀嚎,就连他自己也为此惊异不已!
以泷川的反应速度、及射出苦无的熟练手法,这把苦无原本应该毫无例外地贯穿大膳的心脏,可此时他却侥幸地活了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困惑不已的大膳在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索性趁势一动不动地躺倒在血泊里装死。
没有人怀疑他的死况,就连刚被泷川护下的丹羽亦是如此。
“彦五郎大人,你太失态了。”丹羽执着打刀,一步步缩近着与彦五郎的距离,“我家主公一片善心,你却不肯得体地死去么?”
“谁会接受你们这种卑贱之人的怜悯啊!”彦五郎疯狂地吼叫道,“我就算要死,也要拉着你们这些人一起死!”
以上段姿势握刀的彦五郎,全面决堤的情绪反倒激发了他的满腔孤勇,扬起的双手划出一条凌厉的弧线,凶猛地当头给了丹羽一记下劈!
丹羽腰畔的刀刚出鞘,便被他以中段姿势握住刀柄,以一记长剑如虹的上扬强硬地迎了上去。
双方耳廓中同时响起“嚓”的撞击声,双刀相交,刀身随即产生了剧烈的抖动。
“狗仗人势的信长家臣,我要杀了你!”
彦五郎咬牙切齿地自语,他在刀上运足了内劲,强力将打刀往丹羽的方向推挤了过去。
丹羽冷静地抵御着朝自己逼近的打刀,面对彦五郎的疯狂失控,他并不打算就这样耗在力量的竞逐上。
他决定剑走偏锋地以一记“擦上”架开彦五郎的打刀。
由于打刀是镐造结构,这就造就了刀与刀在相互接触的瞬间,坚韧的刀身仍然可以处于相对稳定的轨迹。
所以使用“擦上”的施展方,能够以极高速的手法来反击对手。
而丹羽的反击手法,可谓完全契合“说时迟,那时快”这句话所致力描绘的剑术意境——
他将架开的发力点锁定在自己打刀的刀柄至刀镡处,不只使用手部的力量,他更是倾全身之力将彦五郎的刀给向前架开!
这是一场巧劲与蛮力的对撼。
随着丹羽技巧高超的使出“擦上”,彦五郎来势汹汹的打刀居然被“以力卸力”地即刻架开!
然而彦五郎反应的灵敏度,远远超出丹羽想象。
他立刻反手向丹羽还以一记击刺,刀芒随着这记强力攻击激射而出。
好在丹羽在架开打刀的瞬间,马上向后方略微缩身,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缩小了防守目标。
在让彦五郎的击刺发生略微落差的同时,丹羽也给自己的反击争取了时间。
他以中段姿势执刀轻轻擦过彦五郎的击刺,并立即快如闪电地斜切向对方的面颊。
这是一记堪称炉火纯青的剑术,防御与反击都在一拍子内瞬间完成,速度快得让彦五郎完全来不及防卫,只得仓惶地接连向后方退去。
丹羽足尖一点,身体前倾地向彦五郎发动火速追击,打刀如白蛇吐信般朝着彦五郎刺了过去。
只是他并没再迎来与彦五郎交手的机会。
彦五郎只顾全神贯注地盯着丹羽的剑法,竟未察觉孙三郎正悄无声息地走出南曲轮,并伫立在被全然打开的出入口间。
就在彦五郎身形急转地避开丹羽的一记突刺时,孙三郎趁着这份空隙霍然掷出手中的长枪。
但见长枪如天外流星般直取彦五郎后背,还在全力防范丹羽的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异响。
彦五郎刚警觉地转头想窥探一二,这把长枪便挟着一股如龙入云般的锐不可挡气势,刹那贯穿了他的胸膛。
无法形容的剧痛从胸口迅速蔓延至全身,彦五郎喷出一口浓血,踉跄地往后退去,完全忽略了后方正有丹羽在紧追不舍。
丹羽再度出手,打刀在半空中挥出一道银芒,刀尖随即在彦五郎脖颈上划出一条细微红线。
鲜红的血液从脖颈与头颅的断裂处喷涌而出,彦五郎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失去头颅的身体便毫无生气地裁倒在地。
“清洲城,攻取。”丹羽走到彦五郎首级滚落之处,俯身抓住他的头发,将首级拎了起来,“城主彦五郎及家臣悉数全灭。”
身为信长委任为讨伐清洲城的两名大将之一,丹羽用这句话宣告了身为尾张国首府的清洲城,自此正式划入信长的直辖统治范围之内。
孙三郎缓步走到彦五郎的尸体前,伸出右手往后面一抽,就取回了沾染着彦五郎鲜血的长枪。
“这家伙终于死了,我也总算完成了信长大人的委命。”他淡然地望向丹羽和泷川,“你们回那古野城后,请代我向信长大人问好。”
“孙三郎大人不和我们一起回那古野城向主公复命么?”丹羽讶然问。
“不了,我就暂且替主公守住这座清洲城,以防城内再发生什么不必要的动乱。”
孙三郎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从语气到表情都叫人看不出他此刻内心的任何真实想法和感受。
在清洲城被攻破的这一刻,纹丝不动地躺在地上装死的大膳,感觉到泷川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最终忽地在他身旁停了下来。
“既然已经取下彦五郎的首级,那这些尸体也没用了。”他听见泷川冷冷地说,“来人!把这两具尸体拖下去,和南曲轮里的那些尸体集中处理了。”
“是!”他又再听到泷川麾下的士兵们恭敬应答。
然后大膳就被两名士兵抬了起来,联同彦五郎那失去首级的尸体一起被迅速搬离。
大膳还是难以梳理出这其中的玄机,但只有一点他非常确定:
那就是泷川似乎早就察觉到他在装死。
非但如此,泷川还刻意作出让他避开丹羽和孙三郎视线范围的安排。
本该随着彦五郎一块死去的他,为什么被泷川手下留情地保全了一条性命?又为什么被泷川安排士兵抬走?
心乱如麻的大膳绞尽脑汁,也愣是找不出一丝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