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姬的专属房间与庭院只隔了一条走廊,总是最大限度的敞开拉门来迎接清风与阳光。
信长喜欢从庭院里飘来的花香,也喜欢将枕着浓姬双腿而卧当成一种放松的休闲方式。
有时候他什么也不说、什么都不做,只管随心所欲地沉溺在慵懒的状态里,就觉得足够美好。
“对了,阿浓。”
“嗯?”
“丹羽和泷川今天会从清洲城凯旋归来,回来以后他们会立刻带着一份礼物到你这来。”
“到我这来?”浓姬讶然,“两名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回城的第一件事怎么会是到我这后宫内庭的居所来?”
“因为我在这里呀。”
侧卧的信长翻过身体,换了个仰卧的躺姿,目光炯炯地望向她。
“你向来很关注政事,我想这份礼物应当会让你高兴才是。”
“会让关注政事的我……高兴的礼物吗?”浓姬莞尔,“那我就不追问到底是什么礼物了,为了惊喜就将这份悬念保留到最后吧。”
一个时辰后,走廊另一端传来了意气风发的铿锵脚步声,正向着房间整齐有序地逐步接近。
“看来大人等待的人已经到了。”浓姬低头看向信长笑道,“我还真是期待他们会带来什么样的礼物呢。”
浓姬话音刚落,丹羽和泷川已经站到了玄关前,她随即留意到丹羽手里捧着一个用包袱布包裹的物件。
“这是?”浓姬微微戚了戚眉头。
仅仅瞄了一眼,她便已经推测到里面装着的大概是什么了。
“主公,丹羽和泷川向您复命来了。”丹羽恭声禀报道,“您所要之物也已经妥善处理好了。”
“呃,很好!”
信长猛然一个鲤鱼打挺,在浓姬身边盘腿而坐,伸手往前方的榻榻米地板拍了拍。
“进来说话!”
“是!”丹羽和泷川俯身鞠躬之后,以双手伸到膝盖下方的武家行走礼节,缓步迈进了房间。
丹羽右手拎着的包袱被放置于腿前,随着他的行走甚是显眼,连寄天晴与侍女们亦禁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两人在离信长和浓姬约七十厘米的距离处跪坐了下来,双双伏地行礼以后,丹羽慎重其事地拆开包袱布,露出一个制工精致的木盒。
“阿浓,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信长意兴高昂地望着木盒道。
此刻的他嘴角上翘、眉眼飞扬,显现出近来难得的大好心情。
“我大致上能猜得到。”
浓姬注意力亦全都集中到了那个木盒上,娇嗔地伸手扯了扯信长袖子。
“主公就别卖关子了,还是尽快揭晓答案吧。”
她鲜少向信长撒娇,然而一旦撒了娇,往往都非常有效。
“好、好!”信长眯起眼睛妥协道,“丹羽,把盒子打开,让夫人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是。”丹羽捧着木盒跪移到信长和浓姬面前,轻轻放下木盒以后,再重新跪移着回到原位。
带着满是期待的眼神,信长干脆利落地掀开了盒盖。
一股柔和淡雅的檀香霎时飘了出来,木盒里赫然装着已经梳洗完毕的彦五郎首级!
这名曾经风光一时的织田主家继承人,被斩下的首级怒目圆睁、嘴巴微张。
只需轻轻一瞥,便能感受到他在临死前到底有多么的不甘心。
但彦五郎这死不瞑目的狰狞表情,看在信长眼里却只是败犬的临终悲吠而已。
他完全不以为意地将手探入木盒,一把攥住彦五郎的头发,拎起首级后将它高高地举到面前。
“阿浓,这是份极其贵重的礼物啊。”信长仔细端详着手中的首级道,“不知道它和你所料想的一致么?”
“刚巧和我预料的一样。”浓姬沿着信长的视线,一同望向那被他高高举起的首级。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被斩下的首级。
尽管觉得有些突兀,但浓姬却并没显露出丝毫惊慌或失措的反应。
作为被道三悉心栽培的美浓公主,与三位兄弟接受同等学识与武术教育的浓姬,自然深谙以首级论功绩的战国规矩。
从她的故乡美浓再到其它六十五国,都存在按首级记功劳的的武家规则。
当两军对战时,砍下敌方武将或指挥官的首级,拿回去就能换取荣华富贵。
若是砍到重大价值的首级,通常都会装在高级的盒子里,以彰示对方的尊贵身份。
因此彦五郎首级才会在熏上檀香以后,再被非常讲究地放在这个制工精致的木盒里。
会特地熏上檀香,是由于首级都会具有浓重的血腥味,所以战国的武将们往往会用熏香盖住这些异味,尽可能不影响主君查验敌方身份时的心情。
自幼便学过这些相关知识的浓姬,才会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到彦五郎首级以后还能保持着从容不惊的气度。
坐在她身旁的信长,正直勾勾地望向手中高举的首级,从上到下、由左至右地仔细端详着。
蓦地,一些被珍藏在心底的记忆片段,随着这百感交集的一刻被触发,在他脑海间浮光掠影般地逐一浮现。
信长想起自己在少年时代总领着小侍从们到处横冲直撞、纵情玩闹,每当回到城主府邸后,常会受到政秀责备的情景。
“少主将来可是一国之主,怎么可以肆意拿取百姓的物品呢?要知道这些百姓可都是您的子民,原本理当受到您的照顾才是!”
政秀的疾言遽色确实很有压迫感。
可也是这样的政秀,在看到信长在山野奔跑中因为失足摔倒而擦破的膝盖时,露出了比起自己受伤还更痛楚难忍的表情。
“若这膝盖是在练习武道时所受的伤,那样才值得。”政秀帮他涂着跌打药水时,耐心地教导道,“少主的身体很珍贵,本不该为了这些玩闹而受伤。”
“我倒不这么认为,爷爷。”信长不服气地嘟着嘴辩驳,“在进行生死决战时,速度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提升速度的要诀可不只存在于武道场中。”
“这便是你带着小侍从们在山野里胡闹的理由吗?”政秀瞄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哑然失笑,“罢了。上了药以后,膝盖现在还疼不疼?”
信长也忆起每当自己闯了祸,父亲信秀总是挺身袒护的场面。
这个率领大军一度攻入美浓与三河两国的骁勇战将,从未因他的狂放不羁而进行过任何责罚。
“在如今这个乱世里,循规蹈矩未必是件好事,特立独行也不见得一定不好。”
有次父子俩品茗长谈时,政秀这样对信长说。
“如若只是墨守成规,那为父今天也坐不上尾张领主之位,顶多就只是个为清洲主家效力的普通城主罢了。”
“信长,你是个非常特别的人。或许有天,你能够成就一番超越我的作为,那样也不一定。”
信秀在说完这句话后豪爽大笑的模样,迄今仍真切而生动地镌刻在信长的脑海中。
处于过去与现今的临界点,信长怔怔地盯着手中的首级,内心委实百感交集。
“爷爷,我不需要率军亲征,仅用谋略就打赢了这场仗,自然也没在战场上负伤。”
“所以这次你就不需要再操心了,对吧?”
只是这次他的询问,再也没能迎来那曾经有问必答的回应。
房间里的其它人也识趣地保持着沉默,偌大的空间里,静得连他起伏的呼吸频率都格外分明。
“老爹你说过,有天我或许能够成就一番超越你的作为。”
他晃了晃手中的彦五郎首级。
“天国的你如果看到我手中的首级,不知道还会不会放声豪爽大笑呢?”
“老爹,织田主家已经正式灭亡了,自打开城以来便贵为尾张首府的清洲城,从今后也将正式成为我的直属领地。”
“要是你和爷爷也能陪我迎来这一刻,那该多好。”
信长喃喃地自语着。
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在他脸上转瞬即逝。
为了掩饰自己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感伤,信长迅即又恢复了往常霸气不羁的风范。
“我说阿浓,你果真不是一般的公主啊。”
信长坏笑着转身看向浓姬。
他冲她晃动着手中彦五郎首级时的举动,像极了在心仪少女面前故意恶作剧的少年。
“别说是女人,就连一般百姓里的壮年男子若看到首级也会慌乱不已,可你却是一派平静如水的反应啊。”
“难道大人喜欢看到首级后,便被吓得花容失色直往你怀里钻的女子?”
他原本想拿浓姬的胆量打趣,没料到却被她巧妙地亏了一把,一时竟想不到合适的回答。
“大人真会喜欢那样娇滴滴、只会被男人保护的女子?”浓姬趁胜追击道,“难不成若我被吓得失声尖叫,大人便会在丹羽和泷川面前长了颜面?”
“你还是这么伶牙俐齿。”
“不过说得也是,我信长的女人怎么可以被区区一个首级给吓倒呢!”
即使强势如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话确实很有道理,继而在这场夫妻的斗嘴间举起了白旗。
原本已经准备将彦五郎首级重新放回木盒,可信长转瞬一想后便站了起来,向跪坐在一旁的寄天晴和侍女们走了过去。
眼见他拎着首级逐步接近,非但侍女们面面相觑,还摸不清他心思的寄天晴也是一脸茫然。
“你们看,这是清洲城主彦五郎的首级!”信长将首级在她们面前晃了晃,“从今往后,清洲城就是我们的新居城了!”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宣布,不光寄天晴及侍女们惊讶不已,就连浓姬、丹羽和泷川也为之大感意外。
从惊愕间反应过来以后,寄天晴连忙率着侍女们伏地行礼:“恭喜主公武运昌隆!”
“我要听到不是这个。”信长在她们面前蹲了下来,“你们都是第一次亲眼看到首级吧,为什么能像阿浓那样一点也不害怕?”
“确实是第一次看到首级。”寄天晴抬起头柔声回应,“但若是连这点小事都经受不住,是没有资格随侍在公主身边的。”
她那张轮廓柔美的脸颊上充满了坚毅之色,所展露的胆识与气度完全不逊色于武将,直叫信长不禁看得感慨万千。
“真是全员恶女啊。”
他表面在调侃,语气里却充满了欣赏之情。
“我是该称赞浓姬调教得好呢,还是该慨叹这房间里竟没有一名小鸟依人的柔弱美女呢?”
“你还是称赞我调教得好吧。”浓姬婉转动听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毕竟……也只有恶女才能配得上大人这样的恶男啊。”
信长蓦然回首,就撞见浓姬在浅笑盈盈下犹如弯弯月牙般的眼睛,正默契地迎上他的视线。
她还是这么自信,依然如此勇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即使当着亲信家臣的面前也毫不避讳。
信长与她相互对视了好一会儿,方才舍得转身将彦五郎首级放回木盒。
然后他在浓姬面前停下脚步,弯腰拉起了她白如凝脂的芊芊玉手。
“阿浓,我们搬到清洲城去吧!”
“嗯,身为一国之主的大人,自然应当住进尾张首府的清洲城里去,阿浓我对于新环境是满怀期待啊。”
“是吗?清洲是座规划得非常完备的城池,只要让人收拾打理一下就可以搬进去了。我会给你比这里更大、更舒服的居所。”
“真的不用寄天晴跟进打理吗?”她半开玩笑地问,“大人那些家臣果真懂得女人的品味和喜好吗?”
“这个嘛……”信长思索半晌,最后底气不足地答道,“这件事还是交给寄天晴来负责好了。”
看着他如少年般讪讪的神色,浓姬不禁掩袖窃笑。
她是真的懂得他的所思所想,明白他在生命里的不同阶段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和选择。
就连他突然宣布要搬往清洲城的这个决定,她也毫不犹豫地立刻接纳了下来。
在接连失去信秀和政秀后,在不留神及不经意之间,浓姬已然成为信长生命里最重要的家人。
对他来说,她不只是妻子,更是他的家人、他的盟友、他的智囊、以及他最坚定的支持者。
在彼此相互凝视的这一刻,信长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尾张国·末森城·城主府邸·正殿
满园子的碧翠盎然诠释着生活的诗意,却无法冲缓正殿里弥漫的凝重氛围。
聚集在此的每个人,均是一副思虑重重的模样。
“谁能想到信长那厮居然会和孙三郎大人联手!”
“他假装将孙三郎大人逐出守山城,等彦五郎把孙三郎大人迎进城里后,再来个猝不及防的里外夹攻啊!”
魁梧威猛的权六眉毛都拧成一个结,愤恨地紧紧攥住拳头,连指甲都刺入掌心。
林秀贞、林通具兄弟亦是满脸凝重。
向来惯于在信行面前出谋献策的林秀贞,此时也由于还没想出对策,而罕有地缄口不言。
毕竟对于信行一派来说,彦五郎领军的清洲势力这么快便在信长的攻势下全军覆没,着实给了他们很大压力。
“各位都没想出什么应对良策吗?我们难道就只能坐视他继续肆无忌惮地壮大下去?”
土田夫人烦燥地在正殿里来回踱步。
她数度执着折扇,忿忿不平地拍打着右手的掌心,在整个殿里发出刺耳的“啪啪”声。
“那家伙是个恶魔!他绝对不会对敌人心慈手软!”
土田夫人忧心忡忡地望向端坐在上座的信行。
“他现在灭了彦五郎全族,恐怕接下来要对付的就是信行了。”
“老夫人所言甚是。”权六彪悍地应声而起,“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杀他个措手不及好了!”
作为尾张国内罕有的骁勇战将,权六在战场上的表现向来为人称道,但他在谋略方面的修为却不足以让林秀贞兄弟信服。
甚至就连主君信行,都没有马上对他的这番慷慨激昂作出回应。
毕竟在彦五郎被灭族及夺城以后,针对任何向信长发动攻击的进言,信行都不得不深思熟虑地权衡再三、以避免自己作出错误的判断。
他温润如玉的脸庞,透着反复斟酌的思量,紧锁的眉头更折射出此刻内心矛盾的天人交战。
“主公!”权六催促道,“信长仅用谋略便轻取了彦五郎的清洲城。”
“他军力非但没有丝毫受损,反倒加倍壮大了!若我们再继续观望下去,便只能坐以待毙!”
信行依然继续保持沉默。
他幽暗深邃的眸子里,流动着郁郁难平的不甘与愤恨,更是一直紧紧咬住绵薄柔软的下唇。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压制住胸膛下波涛汹涌的情绪。
“哥哥才刚和叔父联手围剿了彦五郎一族,接下来他要为封赏叔父等事情伤神,短时间内势必不会再对其它人出手。”
信行故作冷静地开了口,望向权六的目光仍旧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温和。
“权六说得对。”
“我和哥哥始终难逃兄弟对决的宿命,比起被动迎战,在适当时机发动攻击才是更适合我们的做法。”
“只是该在何时、该用什么方式发动攻击,我们一定要慎重,否则必然会重蹈彦五郎复辄。”
信行的表态,显然为关于攻守的争论与抉择一锤定音。
权六不再叫嚣着要向信长开战,土田夫人的燥动情绪也顿时缓和了下来。
毕竟在定下主动向信长发动攻势的这个大战略方向后,将会迎来极其残酷的战争与厮杀,也必须承受“成王败寇”的结果。
在座的每名成员,都感受到了肩膀随之承载的重量。
一直缄默不语的林秀贞,却在这时忽然开了口,他首先向信行深切地俯下身体表示赞同。
“信行公子所言甚是。”
“如今局势复杂多变,我们既然要出手,就务必确保能一举将信长斩杀,否则便没有意义。”
“我本来正为局势担心。现在看到公子如此慎重沉着、没为一时逆境而自乱阵脚,不由得安心不少,一切就依您的决策而行吧。”
林秀贞眼中看似流露出对信行的赞许与钦佩之色,实际上内心却在快速进行着盘算与计量。
与信长那群自幼共同成长、或亲手挖掘重用的忠心家臣不同,林秀贞从一开始选择支持信行夺位,完全只是基于自身的利益考量。
比起狂放不羁的信长,温润文雅的信行显然更好控制。
若扶持后者继位便能在幕后操纵整个尾张全境,这便是林秀贞为信行效力的终极目的。
当然无论信行或土田夫人,都完全没发现到他那在隐藏得极为高明外表下的这颗狼子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