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笑了。
可以说。
郡县之制。
乃是他嬴政和秦国的诸位公卿们,集思广益不知道苦思了多久之后。
制定的最为适合眼下秦国之道路的千年之策。
此乃秦国之基!
便是嬴政自己,也觉得此郡县之策,必能为秦国带来万世之根基!
而眼下。
却是被眼前的田升。
一个不过及冠之年的黄口小儿,一个将死之际的亡国之公子。
给批得一文不值?
于是乎一旁的赵高,也跟着合群的笑了。
因为他明白。
这正是始皇帝陛下,暴怒到了极点的象征。
正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一般。
平静之后。
迎着的,将是狂风骤雨!
说吧。
继续说吧!
说得越多,扶苏就越受牵连,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公子胡亥,便越加受益,何乐而不为?
果不出其然。
不过片刻之后。
便见得嬴政抬起头来:“赵高。”
赵高忙是抬头:“陛下?”
暗含期盼的目光望向嬴政。
便见得这边,嬴政转身:“田升妄言,腰斩弃市。”
“至于扶苏……”
嬴政微微皱眉。
正在其犹豫之际,一旁的赵高,重新低下头去,险些就没绷得住,直接是笑了出来。
至于在隔壁的监牢中。
浑然不知隔墙有耳的田升,自然不知道嬴政此时已经对他动了杀心。
或者说即便是知道了,田升也会愈加兴奋。
甚至巴不得伸长了脖子,让嬴政快点动手。
田升自顾的说道:“若以郡县之制,一地之根本,皆系于皇帝一人之手。”
“若以始皇之能,或得保得大秦不变。秦奋六世之余烈,代代皆贤,然及其后,后嗣亦能如此?”
“然若百年之后,君不贤,民当如何?”
……
“君不贤?”
嬴政依旧满脸冷冽。
目光不住的闪烁着。
到了最后,却还是别过头去,冷哼一声:“黄口小儿,妄言之贼!我秦国之君,自是代代皆贤!”
话虽然是这么说着。
但是相对于先前冰冷的语气。
就连嬴政也没有发现,他的语气其实已经有所缓和。
田升之言,他自然是明白什么意思。
毕竟。
正像是田升所说的那样。
以郡县之制,将天下皆囊括与皇帝一人之手。
如果是他自己,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他能一统天下,便有自信压服所有宵小而保大秦不变。
他自信,扶苏也自然是可以的。
然其后呢?
大秦的皇帝,当真能代代皆贤吗?
若后世,当真是出现了昏君,甚至是暴君的话!
当权者为所欲为,麾下之臣肆无忌惮,榨取民脂民膏,奢侈腐败。
如此一来……
“赵高!”
一声呼喊,便是将兴致勃勃刚准备以嬴政之令,而坐罪田升的赵高停下了脚步。
转过头来,望向嬴政的目光带着迷茫:“陛下?”
“先前之令暂且按下。”
赵高愣住了:“可是陛下先前不是?”
“你有异议?”
一个眼神。
赵高双腿一软,麻溜的匍匐在了地上:“臣不敢……”
脸上的笑意已经彻底的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望向那一墙之隔的监牢,充斥着哀怨。
而在他的身旁,嬴政不善的望向那堵墙壁,仿佛那妄言的田升便在眼前一般。
直接是冷哼一声:“朕倒想听听这乱臣贼子,能说出如何之妄言?
……
浑然不知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田升。
此刻望着沉默的扶苏,是继续一字一句道:“以先前之言,郡县之策,有损功勋之利。”
“故而功勋之臣,必心生不满。始皇若在,自能压服。然其后之君亦如此乎?故以你之言,功勋之臣离其心,此为患一。”
“再有一言,天下已定,六国虽灭,然其六国旧贵未覆,敌秦、灭秦之心未消;今日蜇伏,不过受之所迫,他日若以秦弱,必揭竿而起也,此为患二。”
扶苏再也是忍不住了,直接是朗声道:“六国之人,国尚灭;其旧臣纵为患,我秦国又有何惧?”
扶苏如此。
一旁的嬴政亦如此。
听得田升提及六国之余孽,目光中满是不屑之色。
田升翻了个身,便是将目光,继续的望向扶苏:“六国旧臣,不足为患?然六国虽灭,大秦一统,然六国之民心亦未曾向秦。”
“此,为患三。”
仅仅是一句。
密室之中的嬴政目光一凝。
而后,却又是别过头去:“区区六国之民,朕能收其身,自能收……”
“我想想,以陛下之策,将如何收天下之心?书同文,车同轨,改币制,一统度量衡?”
嬴政话还没说完,愣住了。
再然后。
“嗯,移民庶边,南国之民移于北,北国之民移于南,东国之民移于西,而西国之民移于东?”
“故此之后,天下郡县一体,法治并行,文化兼同?”
嬴政沉默了。
目光闪烁着。
脸上的表情,已经充斥着骇然。
因为田升之言,句句皆切中其要害。
甚至很多,是嬴政自己都还没有想到的东西。
经田升一说,嬴政豁然开朗。
嬴政自然是知道,眼前的大秦隐患所在。
不管是那些所谓的六国余孽,还是使六国之民归心。
都是眼前的他,亟待解决的事情。
不过嬴政此前,并不担心。
因为他自信,他和他的大秦。
必定能解决此事。
然而现在。
随着田升的一字一句。
嬴政却发现,自己心中那无比坚定的自信,却是退却了。
以田升之言,便是做到如此,依旧不能是天下臣服!?
是妄言?
还是说,当真如此?
无论嬴政怎么想,也根本不能想出个中缘由。
而这边。
同样想不通的,还有扶苏。
此刻的他,直接是忍不住的呼喊道:“若如先生所言,百年之后,六国之民,当自归心,怎有先生所言之变?”
而田升只是笑着缓缓摇头:“分封也好,郡县也罢;统一度量衡、移民戍边亦如是;无论如何,秦必变。”
“因为秦国之根已断,故一统之后,便是灭亡之始。”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回应田升的,是扶苏惊声的呼喊。
同样的,还有密室之中,嬴政那仿佛要穿透墙壁的狠厉目光,以及浑身上下那骇人的煞气。
虽嬴政未得言语。
但是一旁的赵高,心中已经乐开了花。
早已做好了随时起身,前往隔壁拿人的准备。
在如此一发千钧之际。
田升望着失魂落魄的扶苏,撇了撇嘴是直接询问道:“不必大惊小怪,此为必然之道。”
“你可知,秦国因何而强?”
扶苏面色涨红,紧紧的握着拳头,是勉强应道:“先孝公之时,招天下贤才,商君如秦而变法,秦国因之而强。”
田升缓缓的点了点头,笑着继续望向扶苏:“卫鞅变法之基为何?”
扶苏继续道::“废井田、开阡陌;行县制;奖励耕织和军功,实行连坐之法。”
田升打了个响指,将右手缓缓指向扶苏:“故卫鞅变法,为耕战,然也?”
扶苏继续点头称是。
而田升不假思索,便是反问:“那如今,大秦一统天下之后,耕战之道,何去何从?”
“秦国未有敌手,黎庶何以晋身?”
“依旧实以严刑峻法,苛重徭役,黎庶何以拜服?”
“此,为患四。”
“长此以往,人心何聚?及至后世,若遇昏庸暴虐之主,百姓揭竿而起,六国旧贵复燃,秦国又何以自处?”
“过刚则易折,过柔则不济;大秦这张弓弦,已经紧绷得太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