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为公子胡亥之师。
胡亥身为始皇帝十八子,一向得受嬴政宠爱。
而赵高,自然有为胡亥争权之心。
找到机会,自然也是不吝于打击扶苏这个胡亥的最大“政敌”的。
身为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令事。
所以在扶苏因支持分封、反对郡县而触怒始皇帝坐狱之后。
便特地为扶苏安排了一个“合适”的监牢。
却从来未曾想。
当初的一个小小的举动,如今却是迎来了如此“惊喜”的一幕。
下意识的望向身旁的嬴政。
却见得嬴政这边,依旧是面无表情。
只是那望向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那一层厚厚的墙壁。
却听得墙壁那边传来扶苏明显带着慌乱的呼喊:“先生慎言!我大秦扫清六合,一统天下!如何再有刀兵之祸!?”
而这边。
田升依旧是抵在墙壁上,见得神色慌乱的扶苏,只是轻轻笑道:“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城池失陷,多于其内,而非外也。”
一语之后。
扶苏脸上的表情惊疑不定。
便听得田升依旧是轻声道:“昨日曾与公子言,公子可还记得,如今天下之人,可分为几类?”
扶苏微微皱眉,虽然满心疑惑,还是如实答道:“扶苏记得,以先生之言,这天下之人繁杂,却可大致分为贵族、黎庶、奴隶三类。”
田升伸了个懒腰,侧过身体,右手置于右膝,以左手支撑脑袋,继续是不疾不徐的说道:“上古有生而久矣,先民未化,茹毛饮血与兽无异;时燧人取火、有巢筑屋袭叶为衣,神农氏制耒耜而种五谷,方脱兽矣;事生产,举贸易,始有贫富之分,贵贱之别。”
”秦国虽然一统天下,但是如今这天下之人,依旧如是。”
“请公子细想,此郡县之制,何人得利最甚?何人失利最甚?”
仅仅是一句。
身旁的扶苏为之一愣。
苦思冥想之后,却还是试探性的回应道:“或……或为贵族?”
田升笑着摇了摇头:“不,得利者,唯始皇一人,始皇立得郡县之制,欲揽天下之权于己身也。”
而在此事的一墙之隔的密室之中。
嬴政咪着的眼睛,忽然睁开。
脸上的的神色虽然没有丝毫的变化,然而那变得郑重的神色却足以证明,此刻的嬴政并未有表面上的平静:“齐之公子,田升?”
嬴政忽是笑了。
一旁赵高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说着:“陛下,此贼妄言,是否……”
话还没说完。
嬴政转头,只是轻轻的望了赵高一眼。
赵高便是识趣的闭上了嘴。
而对面的监牢之中。
听得田升一言。
扶苏眉头依旧是紧皱,思索片刻,便是小心翼翼的询问道:“以先生言,郡县之制弊也。那先生,亦举分封之制?”
谁料。
扶苏的话才刚刚说完。
却发现。
身旁靠在墙壁的田升抬起头来,看向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傻子一般。
没有过很久。
田升又换了个姿势,将双手枕于脑后,施施然的说着:“先民造器使火,习耕作而脱游猎,故而脱兽为人;然及至尧舜,虽以耕种而无能饱腹,仍以习猎,推有能之主而禅之,天下为公。”
“至于启;有青铜之器,有犁、耒、耜,民增而聚之,故而有城;城愈多,而聚之为国;贵者拥土地、隶臣而愈贵,贱者失其地归于贵族愈贱,故为隶臣。至此,而有公私之别;及至启而立夏,“夫死子继”、“兄终弟及”,天下为家。”
“夏亡商继,周代于商;此夏商二者,皆亡于暴也。至于周,“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方有大宗、小宗之分,周天子为大宗,诸侯为小宗;诸侯为大宗,大夫为小宗;以宗法为根,以井田为底,以周礼为骨,故有分封之制。”
扶苏听得此言,若有所思的说着:“分封之制,序天下,经田野;天下承平数百载,为何陛下不而效之?”
扶苏的话音刚落。
在对面的密室之中,原本古井无波的嬴政,眼角明显的跳动些许。
半晌,那紧闭的口中,才是吐出一句:“愚不可及!”
而这边,田升也是摇了摇头,朗声大笑道:“始皇承大秦先烈之志,灭六国而天下尽归于己,缘何将所得之天下,分与他人享之之?”
仅仅是一句。
扶苏便已是沉默,依旧是皱着眉头。
良久之后,才是犹豫的说着:“然灭六国而定天下,有功之臣而不赏,岂不寒得功臣心?”
田升微微挑眉笑道:“公子所言一语中的。”
“那为何陛下明知如此,却依旧执意而为?”
田升转身,将目光径直的望向了狱外:“此言,便要论及分封之弊。”
”昔日,周分井田于民,庶民作耕者,皆归于天子也;初时,周强而诸侯弱,故秩序井然,天下承平,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然其后,恶金以铸锄夷斤欘,试诸壤土;耕者必一耒一耜一铫也;昔日一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耕之田不过数十亩;然至今日,愈百亩矣,故耕地愈增,民不肯尽力为公田;弃公而逃于私。
及至幽王,为犬戎所破,虽平王东迁,周亦不复强焉。周弱而诸侯强,固有诸侯争霸,天下纷乱;群雄起,兼并生,天下因之而乱,数百年矣故此后:礼乐征伐自诸侯而出,陪臣而执王命。”
“固此分封之制,若天子强而诸侯弱,天下从之;若天子弱而诸侯强,天下乱之。故周今日之亡,始于分封也。便秦承分封之制,不过东施效颦。”
仅仅是在郭恪说完的一瞬间。
密室的那边,嬴政便已经是抬起头来。
那原本平淡的眼神,已经是彻底的变了。
如果说。
方才的时候。
嬴政对于田升此人,是丝毫的不在意的话。
那么现在。
对于田升,嬴政便已经是彻底的郑重了起来:“田升!?倒是有趣。”
“如此见识,若昔日此人为齐王……”
说完。
嬴政摇了摇头,自己却是笑了。
抬起头来,那自信而霸道的目光,愈加的锐利。
因为他自信。
不管是挡在他和大秦面前的是何人,最终的结果,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而在此刻的密室之中,扶苏身体摇摇晃晃,艰难的抬起头来:“以兄之言,分封之制,真是取乱之道,而祸于天下!?”
说着这话的时候,那紧皱着的眉头证明着,带着沮丧的面容证明,此刻的扶苏心中到底是有多么的翻腾。
他心向儒家。
一身所学,也多出如此。
一直以分封之制,故之周礼为心之所向。
然而田升不过寥寥数语。
却将这么多年他所向往的东西,残忍的击碎。
当认知被以如此暴力的方式摧枯拉朽的破碎之后。
无疑让这位大秦的长公子,陷入了迷茫之中。
见的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的扶苏。
田升却是无所谓的笑了笑:“非是取乱之道,分封之初衷,亦为天下承平之良策也。”
“然汝且知一事,世事变幻,沧海桑田。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此一时,彼一时;昔日之良策,今日之恶政,如是而已。”
“分封如此,郡县亦如此。”
“今之大秦,虽一统天下。然天下当真承平?仅以郡县之制,则必乱。”
刹那间。
扶苏面色大变,忙是轻声呼道:“妄言之罪族矣,兄慎言!”
然而田升脸上没有丝毫波澜,甚至打了个哈欠。
族矣?
反正他那便宜父王田建饿死球了。
如果因为这个而提前死了。
那真是……
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