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中,章台宫。
此地坐渭水之南。
自惠文王起,此地便成为了整个咸阳,乃至整个大秦政治中心。
国事朝会,皆在其中。
大名鼎鼎的完璧归赵及荆轲刺秦,皆发生在此宫中。
而嬴政这位大秦之主,日常处理政事,也自然是在此处。
夜已深,亥时将过而子时将至。
嬴政的面前,一堆堆早已批阅完毕的竹简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堆叠得比嬴政整个人还高。
然而嬴政此刻,依旧还没有休息的意思。
没有人能够随随便便的成功。
大秦扫清六合,一统天下的背景下。
是嬴政自律到近乎变态严苛的作息。
虽然半月一次大朝会,五日一次常朝。
然而每日,批阅奏章、议论国事……
嬴政休息时间,只有可怕的两个时辰不到。
一日处理国事的竹简,就达百余斤,二三十万言。
通宵达旦,彻夜不眠,也只是寻常之事。
和大秦这艘紧绷的战舰一般,身为掌舵人,嬴政也从来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然而此刻的他。
并非是像往常那样的批阅竹简。
而是在那幅巨大的舆图之上,驻足沉思。
时而皱眉,时而握拳。
神色变幻不断。
昔日。
十三岁的他登基时的场景,仿佛还近在眼前。
在那个时候,秦地已并巴、蜀、汉中,越宛有郢,置南郡矣;北收上郡以东,有河东、太原、上党郡;东至荥阳,灭二周,置三川郡。
而如今,二十六年的时间过去了,那幅巨大的舆图之上,大秦三十六郡。地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
曾经的韩、魏、赵、燕、楚、齐,都已经被纳入了大秦的版图。
这是一个此前天下所有人,都未曾设想过的辽阔疆土。
然而如今,这个这幅疆土,却是成为了萦绕在嬴政身上,最大的一个难题。
辽阔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疆域之上,不同的文化、思想、习俗在其上扎根。
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开端。
而如今的嬴政和大秦要做的。
将这块巨大的疆土之下,足足数千万人的人心,皆是凝于一处。
在这无数差异之中,求同存异。
找出那唯一的一种正确的统治方式,让他的大秦,千秋万代,永远的传承下去。
然而,这又是何其的困难?
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一切都是新的挑战。
在今日以前,嬴政认为他找到了。
然而在今日之后,咸阳狱中的所见所闻,却又无疑是给了嬴政重重的一击。
他所认为的答案。
似乎并不是最正确的那个?
良久,便听得身边,一声呼喊:“陛下,保重龙体为紧……”
一抬头。
便见得面前,屈着身体之人,也不知在此地候了多久。
嬴政见得来人,只是轻笑:“朕倒是忘了,李斯你至此地多久了?”
李斯低着头:“一个时辰。”
嬴政点头,一口饮尽摆在案前已凉透的浆水。
呼了一气。
而后再一次的望向李斯:“田齐此人,你如何看?”
李斯乃嬴政心腹之人。
此刻请得李斯前来。
嬴政自然已经将今天白日在诏狱中所见所闻,悉数告知于李斯。
听得嬴政的询问。
李斯这边却是抬头。
不知为何,神色间却是有了一丝缅怀之色:“若非陛下亲言,斯竟以为,韩非子死而复生矣……”
一语。
饶是嬴政,也是将目光望向殿外,缓缓摇头:“韩非拥经天纬地之才,扭转乾坤之能,包藏天下之志。朕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然非为韩人,终不为朕之所用,无奈而杀之,朕引以为憾,至今亦不平也。”
“未曾想,今日朕与大秦又得一韩非也?”
仅仅是一句。
李斯已经明白了一切:“陛下欲纳田升入之麾下?”
嬴政只是仰头望向诏狱所在的方向,目光愈加的锐利:“昔日诸侯未并,天下未定。非乃韩之公子,故不为朕之所用,因而诛之。”
“然今日,朕包举宇内,囊括四海,横扫六合,并吞八荒。天下虽大,尽归朕手;黎庶虽众,皆为秦人!齐已灭,田齐自当入朕之手!”
李斯落于嬴政身后。
一阵寒风袭来,发丝随纶巾尽乱,唯有一双眸子明亮得吓人,比这寒风更加凛冽:“然田齐终为齐之公子,纵其身在咸阳,心于临淄。”
“临前辱骂于秦,已是不赦之罪。”
嬴政没有再说些什么。
只是自顾询问道:“于田齐所述之弊,可有妥善之策?”
一说到这个。
李斯低下头来,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川字:“难,难,难……”
“至少是现在,无计可施。若是六国余孽、六国之民还倒罢了。”
“然秦律……为秦之根本,自商君变法以来,深入秦之骨髓。今日天下方定,骤然动之根本,必生变也。”
“昔日斯思之,若以郡县之制,而绝分封之患,亦能震慑六国宵小。然今看来,至少仅以郡县之制,却已有不妥之处。”
道理,李斯和嬴政的明白的。
然而,想要改变这秦律?
又怎么是一句话就能说得完的?
如今六国初定。
然而背地里,一大批的六国遗贵蠢蠢欲动。
蜇伏在暗地里,正等着秦国虚弱之际,给予秦国致命一击。
而若是在此时。
骤然改变秦律。
那么,秦国所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野心勃勃的六国之人。
秦律所牵扯的,是秦国上上下下,无数人的利益。
一旦妄动。
便是地动山摇。
所以。
正如李斯所言,至少是在现在,秦律是不能改的。
嬴政同样是望着皱眉不已的李斯。
忽而是沉声道:“然朕思之,此事,那田升,却有解决之道。”
瞬间。
李斯抬起头来,定定的见得面前的嬴政。
他并没有说些什么。
然而。
熟悉李斯的嬴政,分明从这位大秦廷尉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别样的神色。
嬴政笑了。
却见得这边,李斯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陛下,且容李斯一日。”
很快,李斯便是告退。
剩下章台宫中的嬴政,依旧与此处。
在他的面前有两样东西。
一把剑,一方印玺。
嬴政将目光放到这两样东西之上,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