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兴乐宫。
在两个时辰前的深夜,在这世上绝大部分人才已熟睡的时候,嬴政才刚刚睡下。
然而寅时过半,天色未晓。
当大部分的人依旧尚在梦乡,嬴政一日的政务,便已经开始了。
偌大的帝国,就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
每一处差错,都可能导致堪称灾难性的后果。
而于嬴政这个大秦之主而言,更是如此。
牵一发而动全身。
坐在这个位置上,肩上所维系着的那些东西。
让嬴政无论何时,都不能出现任何的失误。
所以二十六年如一日的坚持,便铸就了如今的秦国。
身为如今的天下之主,嬴政所要面对的,远远不是昔日的六国而已。
繁重而错综复杂的任务,注定了嬴政的工作不可能轻松,就如同今日这般。
自寅时而起,直到亥时。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了。
嬴政依旧是捧着一捆竹简,细细的观看着。
然而脸上的神色,自然是不大好的。
在他的身旁,是堆积如山的各种竹简。
其上,乃是朝野众卿,所上奏的奏章。
不过内容,却皆是大同小异。
以大秦丞相王绾为首。
所上谏的,却皆是同一件事情——奏请分封。
【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
“陛下,膳食凉了。”
一声呼喊。
嬴政抬起头来。
面前的李斯,已经是站在了他的面前。
今日的李斯,身上所穿着的那身衣物,却是多了许多褶皱和墨污。
而且。
和昨日不同的是。
这位英姿勃发,一向是最受嬴政恩宠的大秦廷尉。
如今却是蓬头垢面,面色暗淡,唯独一双眼睛通红通红的,里面满是道道血丝。
便连说话,都少了几分锐气。
满心的疲惫,证明着此刻这位大秦廷尉的状态。
嬴政见得李斯,并没有多过言语。
却是自顾的将手中的竹简,递到了李斯的面前。
李斯亦是不语。
静静的查阅起了竹简。
当看完了竹简中所有的内容。
李斯目光微凝,却并没有说些什么。
只是将竹简规规矩矩的重新放到了嬴政身边的桌案之上。
而这个时候。
嬴政的目光,才是直接的放到了李斯的身上:“一共一百七十三份奏章,上至丞相,下至士卿,除却王翦等寥寥数人。所奏,皆为分封之事。”
说着这话的同时。
嬴政拿起竹简,将它死死的按在了面前的竹简“山”之上。
巨大的力道。
几乎是一瞬间。
便是让整整齐齐摆放的竹简四散滚落。
然而此时此刻,不管是嬴政和李斯,都没有任何的在意。
“所以说,他们这是在要挟于朕?”
嬴政笑了,但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一丝冷冽。
李斯低着头,只是缓缓摇头:“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
“众卿所求,皆为私也,人之常情。”
嬴政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波动,目光在李斯的身上来回的打量着:“好一个人人皆为私也。”
“然你李斯与众卿背道而驰,反对分封,坚持郡县?何也,为公也?”
面对嬴政的询问。
李斯却并未又丝毫假惺惺的承认。
缓缓摇头:“臣亦为私也。”
“然而臣之私,非求身外之利。”
“哦?”
嬴政转头:“那你所求为何?”
李斯堂堂正正,朗声道:“昔日商君入秦,变法而强秦,强变一国也。”
“今斯伴陛下左右,亦求变法,欲变之天下。故不求身外之利,而求身后之名也。”
嬴政并未直接回应李斯之言。
而是将目光,径直的望向这兴安宫外。
良久,才是轻声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所求,不外如是。”
嬴政何尝不知道呢?
他并未有怪罪他人的意思。
众卿不是蠢笨之人。
分封之制,自周以来。
其弊端,他们当真是不明白吗?
然而正如李斯所说的那般。
世人所求,不为名,便为利。
世人如此,众卿如此,李斯亦如此。
毕竟。
众卿为大秦一统天下,而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们所求的,本就是他们该得的。
所以。
此刻的诉求,也并无任何的过分之处。
有劳而有得,不过是自然之理。
所以。
众卿们为了一己之利,所以大举分封。
而嬴政也同样为了自己之利,决议废分封而举郡县。
人言共患难易,而同富贵难,便是如此了。
只是以前的嬴政以为。
事情的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不会有任何的差错。
分天下为三十六郡。
“郡”设郡守、郡尉、监御史等职官,分掌行政、兵事、监察职责。
郡守是郡的最高行政长官,对上承受中央命令,对下督责所属各县。
县级设“乡”、设“里”。
此外,还有负责地方治安并兼管公文传递的“亭”。
乡、里之下,五户为一伍,十户为一什。
一人坐罪,伍、什之间若不检举,则十家连坐。
配合着紧密的秦法,这套从中央到地方的统治机构,管制有明确的职责分工,既相互配合,又彼此牵制。
天下大权而归嬴政一人手中。
在嬴政想来,他的大秦将在他的带领下,千秋万代,万世永昌。
直到田升的出现。
明晃晃的告诉嬴政。
他所谓的郡县制,并不能阻止一切的发生。
大秦不可能千秋万代。
而这一切。
早在那一百年前的商鞅变法。
那场决定秦国由弱而强的变革之后,便已经注定了。
骄傲的嬴政。
不愿意承认这一切。
但是心中所思所想。
都让他不得不面对这血淋淋一般的事实。
正如田升所言。
或许是他嬴政,将这天下的一切,都想得太过的简单了。
嬴政如此。
而李斯何尝又不是如此?
唏嘘间。
嬴政缓缓抬起头来,见得神色憔悴的李斯。
虽然心中已经是知道了结果。
嬴政却还是带上一字一句道:“李斯,昨日之事,如何了?”
随着嬴政的询问。
不过是一瞬间。
整个现场的气氛,便已经是变得彻底的凝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