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而导之？”

嬴政挑了挑眉，平静的脸上，依旧是看不出任何的喜怒。

可以说。

在场所有的人都是知道，今日的朝议，所为的到底是什么。

无论是王绾，还是嬴政都明白对方的主张和自己并不相同。

然而朝堂之事便是如此。

各抒己见。

王绾明知道分封之制为嬴政所不喜。

但却并不代表着。

他们便就此放弃了。

因为这关乎着太多太多人的利益，也关乎着他们心中的政见。

“便以丞相之见，如今天下局势，朕当如何疏而导之？”

便在嬴政话音刚落的一瞬间。

王绾深呼一口气。

饶是这位秦国的丞相，此刻竟也生出了一丝紧张之感。

因为他明白。

此事事关着整个朝堂，乃至整个天下接下来的走向。

沉思片刻之后。

王绾整理思绪，便是拱手：“启禀陛下，今诸侯皆破，天下初定。”

“此番余孽宵小，盗寇贼子横行关东，且此燕、齐、楚等地，皆远离我关中腹地。如今连年大战，天下疲敝。我秦国坐拥天下锐卒，然苦战十年，皆不耐再战；关中秦人，为备大战，节衣缩食，已是苦不堪言。”

“此番，若不置王于诸地，无以镇之。故臣斗胆，请陛下置得诸公子为王。如此，诸地皆安，阴谋宵小之徒无以犯之，修身养息则天下皆安。”

嬴政的脸上，依旧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只是将目光望向殿下群臣：“王绾提议分封，众卿以为如何？”

嬴政这一句话，就像是直接的打开了闸门。

当下。

博士淳于越，径直起身：“陛下，昔天子之有天下也，划千里之地为甸服，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备百姓兆民之用，以待不庭不虞之患。”

“其余之土，均之而分公、侯、伯、子、男。此序天下而经田野，故而天下景然。古之兆民，各有安宁；顺及天意，无逢灾妄。”

“今天下即定，陛下盖从先贤之制；若及如此，天下秩序景然；今之兆民，亦有安宁。如此顺天意而为，天下各地当无有灾妄，关东百姓，自无不拱手而称陛下之贤。”

随着淳于越寥寥数语。

一时之间。

诸如叔孙通、桂贞、鲍白令之等人，皆是连连附和。

而他们的身份，都有一个共同点。

皆为嬴政所设之博士。

而且，皆是来自儒家门下。

这几人，在天下士子中，都是影响颇大的大儒。

在朝堂中，也拥有极大的声望。

再加上王绾这个丞相先前的背书。

一时之间，群臣皆是附和分封之言。

而就在此时。

“陛下，斯窃以为，以丞相和诸位博士之言而置分封之策，大谬也！”

一声呼喊。

几乎是瞬间。

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是望向了一处。

而后。

王绾等人，神色皆不由得凝重起来。

因为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任大秦廷尉，身为九卿之一的李斯。

李斯昔日乃是前丞相吕不韦的门客。

此前因为宗室势力的死谏，嬴政下达了对六国逐客令。

而正是李斯劝谏，才让嬴政取消此令。

也因为如此。

李斯从此深得嬴政之心。

从一个小小的舍人，短短数年间，便已经官至九卿之一。

如此升迁速度。

便已经可见一斑。

可以说。

在此前整个朝堂之上。

除却王翦等寥寥数人之外。

嬴政最为信任的，便是李斯了。

谁都知道。

眼下李斯之言，其实就暗合嬴政之意。

当下。

淳于越等人，见得起身的李斯，神色皆是不睦。

当即便是拱手：“上古圣贤，以仁义礼乐而治天下也。分封一制，合乎于礼，并得仁义。故圣贤虽没，然后世子孙亦长久安宁，历数百载也。”

“今廷尉之言，言及此为大谬，以古之圣贤皆谬也？”

听得淳于越之言。

李斯冷笑一声：“先生不愧当世大儒，歪言诡辩之道，张口即来。吾言分封之谬，何言圣贤之谬？”

“若分封尽善，然昔日周文、武分封天下，其同姓者甚众。然及其后，疏远攻讦如同仇雠，何来仁义？诸侯攻讦诛伐，周天下而能止乎？如此，何来于礼？”

“百年征伐，天下之民因之而亡者，止于亿万？天下疲敝，百姓疾苦，何来安宁？”

“由此见得，天下征伐不休，战乱不止，赖有候王也；故有候王者，分封之制也！此为祸之根，乱之由，如此，岂不为大谬也？”

说着这话的时候。

李斯昂首挺胸，目光灼灼。

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仿佛视面前百官于无物一般。

而陆仁默不作声，只是饶有兴致的望着对面的李斯。

果然。

李斯能深得嬴政之信任，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别的不说。

就是这张嘴，口若悬河的，便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

这位荀子的高徒。

很完美的继承了他的老师荀子的长处。

和荀子一样，根在儒，但是所做之事，所崇尚的理论，却是和传统的儒家理论，背道而驰。

所以。

面对李斯的言论，对面的那群人，又将如何应对呢？

如今的陆仁，在知晓了根底之后。

对于这一场的唇枪舌战，完全是抱着看戏的态度的。

因为正在互相辩论的双方都不知道。

其实从一开始的时候。

结局就已经是注定了。

他们之间的辩驳，注定不会有任何的结果。

而这边。

随着李斯的一番言论，瞬间便是将整个大殿的气氛引爆。

王绾、冯劫等人，皆是深深皱眉。

至于淳于越等人，就完完全全是愤怒了。

“狂徒！狂徒！安敢如此折辱于圣贤之道！？”

淳于越面色涨红，指着李斯是大声的呵斥着。

而在他的身旁。

同为博士的鲍白令之，同样也是冷眼望向李斯：“圣贤之道，衰于幽、厉也。此之所以政乱而国危者，盖因其王不行仁义；其所任而非其人；其所布之道而非圣贤之道；故而政消而人亡也。”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此所谓行善积德之效也。道之始也，必为仁义礼乐兼具之。然及后人，淫奸横生，以至礼崩乐坏。故王而不能统其民，诸侯离心，相攻互杀而争壤土，德道废驰而奸祸盛行。故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恶怨之念于上。上下失和，阴阳失调。此灾祸之所缘起也。”

“人心有异，故德政而不能施，于圣贤之道何故焉？”

仅仅是刹那。

李斯摇头，仰天大笑：“先生亦知人心异也。但请先生告知，古人之德如何？”

鲍白令之眯着眼睛，静静的见得李斯。

而后，微微拱手：“古人崇礼，德义兼备，上善也。”

李斯点了点头，而后又反问道：“今人之德，较古之何如？”

鲍白令之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的摇了摇头：“好古崇礼者亦有之，然较之古人，弗若也。”

李斯脸上的笑意，此刻是愈加的明显：“以先生之意，今人之德弗于古人。”

“今人无德，故有礼崩乐坏，故有诸侯背驰。若以古制而分封，诸侯莫非复得攻讦？天下初定，又复得立国。届时，天下再起刀兵，百姓疾苦！以求宁息之策而至大乱者……”

一面是说着。

李斯一面是毫不客气的指向了一旁的淳于越等人：“皆尔等也！”

一番言罢。

现场鸦雀无声。

在一旁看着李斯舌战群儒的陆仁，就差是摆一盘瓜子，直接在旁边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