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四年冬至，极北战场，飞狐营驻地。

大雪封山，虽然给将士们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但同样也限制了妖族的行动，一年的征战难得按下了暂停键，将士们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休整。

此刻营地炊烟袅袅，嬉闹声不绝，连哨兵也稍稍放松一下，倚靠在岗亭上，眼中有浓浓的期待。

哨兵视线的终点，深得士卒爱戴的随国公世子李南寅正指挥着几个新兵和面。

今日冬至，要吃饺子。

“你们几个，没吃饭么？用力揉啊！”

李南寅有点火大，今天原本是准备做一次家乡的饺子，给飞狐营将士们一点小小的异界震撼。

可万万没想到这和面的第一步就出了差错，指望这几个人和到明年冬至也吃不上一口热的。

猛锤一下军旗杆，李南寅喝道：

“赵大赵二，肉呢？”

赵大赵二是李南寅在飞狐军中新收下的亲卫，被安排准备今天的饺子馅，面都和上了，这两个人却不见了踪影。

“玛德，就知道这两个小子不靠谱。”

笑骂一句，李南寅往营帐方向走去。

今日休沐，加上大雪封山，飞狐营中绝大多数老兵都选择在营帐中睡觉，这两个小子估计也睡过头了。

山间盆地大小有限，士兵们休息的营帐和大营相距并不远，踏下第七步，李南寅赫然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呼吸一滞，再无一丝笑意，手掐道诀，周身环绕两个玉米棒大小的黑白阴阳鱼，后颅脑处左右分别显现红白灵体，灵体与李南寅面相相同，不过一悲一喜，正是他的善神与恶神。

李南寅并不能确定是内斗还是妖族偷袭。因为连斩十位灵神大妖，这三个月来，他和飞狐营都受到了妖族的疯狂狙击，所以将灵神第二境修为全开，毫无保留。

咣！

踢开营帐的大门，尽管是白天，却入目一片漆黑，只是血腥气浓到刺鼻，脚下的地面都有些黏糊糊的，还能听到点悉悉索索的声音。

“嘻！”

左侧传来一阵带着腥气的劲风，尖细的嚎叫在耳边炸开。

想都没想，李南寅手指一点，一道金色光芒如弹簧般飞出，击中了那黑暗中的异物，金石交鸣，那异物应声倒地，金光却不停步，直接洞穿了营帐，带来了日光和寒风。

似乎是极厌阳光，那黑暗中的怪物抬起头，鲜血糊遍了布满尖牙的嘴巴，褐毛丛生的脸上依稀还能看出人相，只是慑于日光，那怪物没有再动爪下一个个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的飞狐营士兵，一时僵在那里不动了。

李南寅觉得有些冷，不是因为从营帐破洞渗进来的寒风，而是心底发寒。

“刘波”，李南寅喉咙有些干，他不敢相信，一天前还在并肩作战的兄弟怎么一天后就变成了臭名昭著的兽人。

“你踏马的在干什么！”

可回答李南寅的只有低沉的嘶嘶吼叫，再没有之前豪爽的大笑声。

痛苦地闭上双眼，用一记金光解决了已经变成怪物的曾经袍泽，李南寅强打精神，运转起自己的九品木属性异兽还春龟想要抢救那些濒死的士兵，可就算绿光掩盖了红色的血迹，却没有一个再站起来。

“老孟”

“老张”

“老朱”

…

任李南寅如何呼唤，再没有任何回应。

“将——”

被动静吸引来的新兵被眼前这炼狱一般的场面所慑，一时说不出话来。

“兽人作乱，将他们的尸体都埋了吧，郑八，你去库房查查谁动了妖族内脏。”，李南寅怒目切齿道。

虽然悲伤，但身为一军主将，李南寅并没有失了阵脚，他要查清楚到底是谁，把刘波变成了兽人，这血海深仇不能不报。

人妖千年战争史中，诞生于极北战场的兽人无疑是其中极显眼的一部分。

这项起源于妖族反攻时，意图以妖族内脏节约开脏宝物的禁忌实验，并没有实现时人的期望，反而成了北地百姓千年的噩梦。

当你的家人被用秘法换上一颗妖脏后，任何已知手段下，他都不会表现出什么异常。

只不过往往上一秒还对你疼爱有加的父母下一秒就会对你完成物理意义上的开心罢了。

兽人法的横行曾给整个人族带来巨大灾难，后来经过多年追杀，也只是勉强把兽人控制在北地作祟。

“赵大赵二兄弟在么？”

李南寅冷不丁问道，他不希望自己的猜想是对的，已经失去一些兄弟，他不希望再失去一些。

“好像…”

新兵磕磕巴巴还没说完，猝然传来一阵苍凉急促的鼓声，伴随着哨兵震颤的呼号。

“妖袭！”

李南寅咻得消失，风驰电掣之间，他已经回到了大营。

站在退回来的哨兵和新兵前，他的神色无比凝重，哪怕是鹅毛大雪，也挡不住漫山遍野的妖族，尤其是领头的那五丈多高的二首妖族，极北战场妖族第十一渠帅，金丹妖修兀木阿。

“李世子，今日是你人族冬至，我兀木阿特来送礼祝贺，不知能否吃碗饺子？”

兀木阿如秋叶从山顶飘下，五丈多高的巨大体格从高处坠下却没有一丝声音，落地几秒后雪花才追上他的脚步。

他随手将两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且脸色乌青的人丢到李南寅面前，正是失去了踪迹的赵氏兄弟。

“肉…”

尽管意识模糊，但赵氏兄弟还是死死地抱着胸口。

下一刻，李南寅踏步向前，挡在兄弟二人与兀木阿之间，讥讽道：

“兀元帅倒是好本领，在我李某手下两个肾水境的小卒身上使了不少力。”

兀木阿也不恼，笑意吟吟地说：

“肉馅都带回来了，李世子怎么不让人动手啊，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威名赫赫的飞狐营不会出内鬼了吧。”

淡然一笑，李南寅并没有被兀木阿的阴阳怪气影响心境，兽人和妖族联合攻击人族在北地早已是家常便饭。

相反，他现在有一丝庆幸，起码赵大赵二是被妖族所制，没有做那残害袍泽之事。

暗舒一口气，李南寅战意激昂，他明白，不经一场死战，飞狐营是渡不过这一劫了。

在妖族看来，不论是为了报那被李南寅连斩的十位灵神大妖之仇，还是为了整个战场的妖族士气，飞狐营和李南寅都必须死。

只是，李南寅没想到会是兀木阿亲自前来。极北战场上，自金丹以上两族都不约而同地采用了兑子战术，达成了一种恐怖平衡。

看来，一个连斩十位灵神大妖的随国公世子有不少人不想看到呢。

嗤笑一声，将和兀木阿兑子的人族金丹名号记在心里，现在可不是想着报复的时机。

“郑八，带着所有能喘气的立刻突围，我来断后。”

李南寅大吼道，别无选择，他留下，郑八他们还有活的希望。

一双阴阳鱼速度快到只能看见残影，旋即钻进大地，喜神恶神与本尊同掐道诀，代表金木水火土五行的五头九品幻化异兽落在布满整个盆地的阴阳鱼上，每过一个轮回，这五头异兽的躯干就越大，不过几息，已经和两边的山崖齐高。

跟随兀木阿而来的妖族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感知气血都在这阴阳道图下变得晦涩不堪，接着，在这群小妖不敢置信的眼神中，李南寅的喜恶二神分别站住阴阳鱼的黑白眼，与本尊站成了一个三角形。

下一刻，二神同时挥手，阴阳图上又出现了和之前五只异兽的复刻版，只不过五黑五白，几乎塞满了整个盆地。

十五只硕大异兽的压迫力让不少小妖悄悄后退了几步。

“后退五十里！”

兀木阿急呼，他也没有怪罪这些小妖，这本就不是他们能参与的战场。

他两首中一首依然风轻云淡，另一首则被亢奋的酡红占据。

“啧啧啧！全九品开脏，阴阳道基，最顶级的喜恶神，李世子，你要是活下去，我兀木阿可睡不好觉了啊。”

“好香啊！你是甜的？不对，是咸的…咸的…”

兀木阿亢奋的另一首打断了还有理智的一首，喉咙吞咽口水的咚咚声如战鼓一般。

“去！”

李南寅率先出手，十五只异兽从地面，地下，天空三个角度向兀木阿冲去，天空刹那间暗了下来，地面都在颤抖，地底轰轰声不断。

盆地本就不大，那十五只异兽眨眼间就至兀木阿处，攻击落爪的前一秒，兀木阿背后的空间霍地泛起一阵水波纹。落爪的那一刹那，波纹大作，兀木阿的身形瞬间消失，而异兽们则如磁石一般被吸进了兀木阿身后的异时空，空气好像抖了抖，随后又恢复了正常。

再出现时，兀木阿打了个饱嗝，一首已近癫狂，还勉强清醒的另一首讥讽道：

“李世子这招在金丹之下当数第一等，魁牰他们几个死得不冤。可惜了，我兀木阿是金丹。”

兀木阿当然有资格自傲，作为一个返璞归真，将五脏、道基、喜恶神等熔铸为上品金丹种子，并习得了时空之力的金丹妖修，他平等地鄙视金丹之下的所有人和妖。

哪怕李南寅的实力在金丹之下超群，但咫尺天涯，金丹与非金丹的差距比凡人和灵神之间还大。

但这些东西对随国公世子出身的李南寅来说，会不知道么？

一口精血喷出，已近透明的喜恶二神重新凝实起来，龟速旋转的阴阳鱼也重现了生机。

又是十五头异兽的奔袭，依旧是被兀木阿转移到自己开辟的虚空中。

下一轮，再十五头…

再下一轮，又十五头…

…

半个时辰后，李南寅已经半跪在地上，嘴角冒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而兀木阿脸色也不好看，一张脸完全变成了酱紫色，一副吃撑了的样子，另一张则不复之前的淡然，眼睛瞪若铜铃，有腥臭的口水从嘴巴边缘嘀嗒落下。

“久闻净空宗的净世经在气血与法力方面独步天下，今日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能够杀死你这样的人族天才，真是享受啊！”

迫不及待，兀木阿的两张脸终于都浮现出疯狂之色，就像是饥饿了两百年的怪兽，兀木阿走路都有些踉跄。

“好香！好——”

中断兀木阿的是一柄一人多长的青色气剑，气剑自李南寅身前腾空而起，唰得破空后，带起一片青芒，直冲兀木阿心口。

依旧是熟悉地被兀木阿用虚空收走，但这次妖帅的表情远不如之前轻松，他身后的虚空中隐约有爆炸声传出。接着，痛苦让理智重新占据了他的部分眼眸。

“净空…剑诀…你…好香…”

挣扎着，兀木阿终于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居然能用这金丹境的净空剑诀，你，不能活。”

不待反击，他周身噼里啪啦个不停，有青光穿体欲出，带起血肉乱溅，落在雪地上，泼出条条黑烟。

兀木阿身后的虚空也发出阵阵哀鸣，似豆腐块般一层层垮塌。

身受重创，兀木阿只得盘坐调息，借此机会，李南寅也用尽最后一丝法力，施展了遁法。

虽然每根骨头都在哀鸣，但李南寅的笑意却怎么也止不住，他做到了，拖住了金丹大妖，哪怕是在机缘巧合之下。

看到兀木阿的第一眼，李南寅就想好了此计划。

作为妖族渠帅，兀木阿的资料在人族将领的桌上从来不缺，高傲，偏爱使用自己的虚空转移攻击等等都是他的标签。

李南寅的计划也很简单，金丹境开辟的虚空总是有限的，那就填满它再引爆。

金丹修士的空间关系到元婴境界，没有任何一个金丹境会不在乎，一旦受损，哪怕是有天大的事情，也要以维护自己的空间为先。

所以此刻，兀木阿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南寅施展遁术离开，哪怕他还有击杀李南寅的手段。

说得容易，但如果没有净世经对气血和法力的持续加持，如果没有师尊传授的青春版净空剑诀作杀手锏引爆，如果不是兀木阿的孤傲，李南寅早死了八百遍了。

“李南寅！李南寅！李南寅！”

眼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兀木阿两张脸上全是愤恨，它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在一个灵神手里翻了车。

巨大的耻辱感让他的四个眸子里布满血红，手上动作也不停，不断地锤击着地面。

不过，对李南寅来说，这只是无能狂怒罢了。

“这回去要躺几个月了吧，浑身都散架了。”

漂在半空中，李南寅挣扎着翻了个身，他想在空中看看能不能找到郑八他们的踪迹，可他的呼吸一下子停滞了，脑子也一片空白。

漫无边际的雪地上，有一条如丝带般的红线，红线的尽头是一个个躺着的小黑点和唯二半跪的人。

似乎是察觉到了李南寅的视线，那两人抬起头，李南寅如遭雷击，想要喊却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因为，那是如刘波一般兽人化的赵大赵二兄弟，已将他李南寅所努力挽救的属下一一杀死。

六目相对，赵大赵二嘴角的血迹还未干，看见李南寅，兄弟二人竟还笑了笑。

李南寅是多么想下去把这两个畜牲杀了，可他连中止遁法的法力都没有了。

“啊啊啊啊啊啊！”

裂眦嚼齿，但束手无策。

三日后，极北战场人族大本营发布公告：

时任东南战线渠帅卢景山一时不查，致使飞狐营被妖族与兽人偷袭，除主将李南寅外全军覆没，本因重罚，但因前线战况紧急，不可弃而不用。故先罚俸三年，待局势缓和时，再做处理。

可极北战场的局势什么时候缓和过呢？

李南寅再回驻地时，整个驻地已经被砸了个稀巴烂，他扒遍每一寸废墟，想要找到袍泽们的遗物送回他们的家乡，却一无所获。

只有在那军旗杆附近，他找到了混杂泥土与木屑的僵硬面团。

这一年来，被他夸上天的家乡饺子，他的兄弟战友们在冬至这天没有吃上，并且，以后也不会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