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没有缓冲,天在一瞬间就黑了,安置小区里家家户户的灯亮起来,生活的气息一点点聚集。檀韵花园里住着太多老熟人,看着她长大的父亲和母亲的老同事,还有与她一同长大的江棉厂的没有混得开的子弟们,汪荻和母亲一样,渴望在这里做个隐形人,她一路埋头冲刺,直至奔到小区最西边角落的那栋楼才缓下来。
她的家里,灯也亮了,冷白色的光线少了点温馨感,隔着厨房玻璃,汪荻看见了正在做饭的母亲廖芬芳。
廖芬芳穿了一件枣红色的棉袄,腰带勒得蛮紧,她不似谭庆梅那样人过中年就开始发胖,她始终都很苗条,但不值钱的冬装臃肿又蓬松,被腰带这么一束,远远看着像串只有两粒的糖葫芦。
厨房玻璃上凝结的水雾,让一切变得朦胧,两个燃气灶的火头都用上了,看来,今天的菜色会很丰富,有汤水,也有快炒。
廖芬芳右手执着锅铲时不时地在炒锅中搅动,身躯小幅度地轻晃,过了一会,又隔着抹布揭开砂锅的盖子,白色的蒸汽腾地冒出来,汪荻以为母亲会躲一下,但廖芬芳纹丝不动,她不免担忧母亲会不会被烫到,连忙往前快走了两步,廖芬芳把砂锅盖子盖回去,隔着玻璃,汪荻听到母亲在哼唱小调,这一幕,让她心底涌过一阵暖流,原来,知道她要回来母亲竟然是这样高兴的。
汪荻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对着母亲的背影喊了一声,妈,廖芬芳扭过头,双眼内的神采极亮,她丢下锅铲,转身的同时,双手在胸前击打出脆响,给了汪荻一声兴奋的咿呀作回应,这般投入的欢颜,是襁褓中的婴孩、蹒跚学步的幼童才能拥有的。
汪荻感动得说不出话,好多年了,因为她糟糕的看男人的眼光,母亲冷待她许多年,如今,一切好似终于过去了,汪荻被母亲的热情注视弄得害臊,她躲开视线,转身在其他亮着灯的房间搜寻女儿姜采采的身影。
女儿不在家,电话联系不上的原因也找到了,原来,女儿出门时,没有带手机,小卧室里,仅有90公分宽的单人床上,黑乎乎的半只手掌大小的手机躺在格纹枕头旁。
女儿的手机上有八个未接电话,有一半是她打的,还有一半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拨打的时间比她早得多,汪荻看着号码发愣,目的性这么强,和她一样非要联系上采采不可,一看就不是骚扰电话,那是同学吗?男同学?汪荻皱起眉头,满脸不悦。
“妈,采采呢?”汪荻攥着女儿的手机,走回客厅问。
廖芬芳正在布菜,仿佛没有听到一样,嘴里哼着小调,把碗碟、磁勺弄得叮当作响。
“来来,坐下,吃饭啦。今天都是你们爱吃的菜。”廖芬芳笑着说,“快来呀,傻孩子,傻愣着干嘛。”
母亲的状态似乎是兴奋得过头了,汪荻察觉出了些许不对劲,她困惑着放缓脚步慢慢走到圆餐桌前,低头一看,青椒炒臭干子、炸酱三丁、蚂蚁上树,荷包蛋鲫鱼汤,三道炒菜围着一道鱼汤摆放得像花朵儿一样,三副碗筷也摆放得整整齐齐,小磁碟托着小白碗,每只碗里都有一只蓝边描线的白勺子,筷子搭在小磁碟上。
汪荻感觉有些喘不上气,自从父亲去世,家里再没有这样讲究的摆盘,而且,她从来不吃臭干子,那是父亲最喜欢的吃食。
余光里,廖芬芳在靠近,汪荻抬起头,见到母亲端着一壶烫好的米酒坐过来,她的心彻底凉了,整张后背的毛孔竖起来。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父亲准备的,一切都是父亲去世前的标准。
汪荻喉咙发硬,母亲站着,微微躬身把米酒从白瓷酒壶倒入小巧的酒盅,汪荻觉得母亲的视线是有焦点的,表情甚至称得上妩媚,可是,母亲看向的地方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
“妈,我不吃饭……”汪荻努力维持镇定,她抖着声音问,“你别弄了,你给谁弄?”
廖芬芳对着空气柔情地笑,然后提起筷子夹起一块细长的黑色的油炸过的鼓囊囊的臭干子,放在主位上的空碗里,说:“你不吃,你爸吃。”
汪荻吓坏了,大半年不见,母亲竟然已经糊涂到这种程度。
父亲是因为不堪丑闻的压力自杀的,从那以后,母亲在江棉厂内颜面扫地,许多年来,父亲一直是家中的禁忌,轻易不可提及,但汪荻知道,母亲常会在深夜痛哭,把脸埋进被子里不甘地发泄愤恨。
恨与爱是成正比的感情,有多恨就有多爱,母亲不是第一次犯糊涂,但以前通常是在半梦半醒间,像今天这种情况实属罕见,但或许,是由来已久了,只是因为她不常回家,所以会拖到今天才被瞧见,汪荻感到既恐惧又自责。
“妈……采采呢?”
廖芬芳还是不回答,看着汪荻的眼神倒好像很困惑,汪荻不得不用力拍了下桌子,大喊了一声:“妈!采采呢?!”
有力的拍打震得碗碟脆响,廖芬芳一阵颤抖,筷子里夹着的一块小肉丁滚落在地上,留下一道两三厘米的酱汁痕迹,好像有什么魂灵正在从廖芬芳的躯壳里离开,令她目光昏昏,身体失控地震颤。
汪荻是真害怕了,她怕母亲一头栽倒,正要站起来去扶住她,廖芬芳突然恢复过来,她注视着汪荻,眉头皱起来,不满地说:“你怎么回来了?干什么!跟我拍桌子!我对不起你啦?!”
原来,母亲并不知道她要回来,她竟会以为这一桌子的佳肴是母亲特意为迎接她而准备。
真相永远这样残酷。
汪荻别过脸,用左手的手背轻轻压了下眼角,等她再转过头看回来,廖芬芳正在吞药,小药片一粒粒的聚拢在掌心,瞧着至少有十多片,母亲一口就吞了,连水都没送一口。
“妈,你吃什么药呢?”汪荻赶紧去给母亲倒水,她对家里情况不熟,厨房里只有开水,倒出来太烫没法儿喝,她一边打开水龙头冲玻璃杯给水降温,一边着急地说,“药不能乱吃,什么药要一下子吃那么多?你拿给我看看。”
“不要你管,你把自己管管好就行了。”
廖芬芳钻入厨房,在汪荻面前把那盘青椒炒臭干子倒进了垃圾桶,然后把碟子摔在洗碗池里。
汪荻忍不住叹气,她知道母亲心里在恨什么,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母亲放下,玻璃杯里的水能入口了,但母亲好像也不需要了。
汪荻小心翼翼地把水杯递过去,廖芬芳没接,她斜着眼睛,闷声闷气地说:“采采不在家吃晚饭,她在肯德基,放假以后她整天都不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