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浸杯盘,人头开口。
阴风突兀大作,老太监的身体仿佛轻飘飘的纸扎人偶,被阴风吹空了血肉,吹扁了形状,压缩成薄薄的一“张”。
不只是他,整间路记铺子,都只剩下毫无厚度的线条与色彩,勾线潦草,上色艳俗,像极了便宜话本里的一页插图彩画。
火炉火盆,变作焚人的铜柱;黝黑铁锅,化作烹人的油锅。暗褐墙壁,大蒜辫子,是剥皮的血脸和惨白的獠牙;美味肉食,大小酒坛,是残缺的肢体与堆积的头颅……
而半空中,哪里还有什么钩子,分明是一条条蠕动的毒蛇!
“画纸”如波浪一般大幅抖晃,各种炼狱景象附着“纸面”,在视野中时近时远,几条毒蛇冷不丁就凑到了老太监眼前。
他忍着头晕目眩举刀劈砍,可手里的钢刀也被起伏的纸面束缚住,扭曲不定,瞧着比面条还软!
毒蛇嘶嘶吐着信子,看似近在咫尺,而又触不可及。
同时,无形的笔触飞快勾勒出一具高大骨骼,撑起了桌上的嶙峋牛头!
牛首人身的骨架居高临下,空洞眼窝里磷火幽幽。
《五苦经》云:狱卒名阿傍,牛头人手,两角牛蹄,力排壮山。凡其所拘,沉沦无间地狱,永不得自在。
“莫道黄泉无客店,谁知冥路有沽家?老阉贼——”
声音从四面八方压来,敲打老太监的耳膜。
“该算一算旧账了!”
话音未落,阴差大手一挥,倒钩铁索绞住了老太监的脖颈,根根倒刺深陷皮肉。
毒蛇一拥而上,撕咬吮吸,将老太监全身的线条色彩啃得七零八落!
嗤~
烟草剧烈燃烧,在“纸”上烧出一个洞,老太监眼神一清。
尸山血海,牛鬼毒蛇,他尽皆视而不见,反而将目光投向了“画纸”角落的一团墨色。
浓墨重彩的画面里,这团墨污毫不起眼,倒像是画师失手滴上去的,墨痕边缘洇晕,细碎如小动物的皮毛。
“鬼把戏。”
老太监抬手往烟洞里一抓。
巴掌一寸寸戳破画纸,一寸寸充实成原样。被烟草熏黄的指甲挣脱到了纸面之上,直越整幅波动的画卷,狠狠捏向了墨团!
“喵!!!”
画纸分崩离析。
屁股落回板凳,牛头坠回桌子,钢刀也跳回了鞘内,似乎从来不曾出鞘。
由此可见,诸般森罗炼狱,在现实中不过是刹那的南柯一梦罢了。
老太监双眼却豁然瞪大,面前四分五裂的画影后头,是一张淡漠的年轻脸庞,以及……一抹夭矫的刀光!
酒水飞洒,映出了电光火石的一切。
趁对方刹那的失神,路左左掌一撑桌沿,鹞子般翻上桌面,剔骨刀朝着老太监当头直刺!
血花迸溅。
生死关头,老太监猛一抬脚踢歪了桌腿,桌子失去平衡,刀尖偏了两寸,在他眼角舔出一道浅痕。
路左正欲抽刀,胸口气血突地翻涌,却是被一记肩撞顶了个正着。他踉跄退开好几步,后背重重撞上柜台。
“老东西,还挺硬。”
路左舔了舔发腥的牙龈,这一下肩撞架势凶猛,若不是对方仓促应变,力有不逮,自己怕是要断掉几根骨头。
他朝南北一侧脸。
“失手了?”
“老贼的烟锅开过光,况且,他早就见识过野茅山。”
南北格外萎靡,毛发也变得黯淡无光,显然是受了不小的反噬。
“杀人,还是这玩意儿好使。”
路左屈指一弹刀背,几颗血珠随着清响溅开。
烟锅上,几枚若隐若现的篆字失去光泽,老太监死死盯住狸猫,牙齿咬紧烟嘴,枯黄指甲情不自禁拂过喉头的旧疤。
南北歪了歪头,“老阉贼,认得我了?”
“故人当面,换身皮也认得。”
老太监喷出一口浓烟,
“咱不去捉因果,因果倒往咱刀口上撞,还真是意外之喜。”
“巧了,这话我也想说。”
“怕是你不配说。”
老太监呵了一声,“野茅山不顶用,一身狸猫皮囊,可耍不了越女剑。”
这时,路左开了口。
“我讲过,山野小店搞不来雅戏,却也不缺乐子。越女剑没有,杀猪刀倒是有几把,岂不正适合您老人家?”
“得~既然路掌柜盛情难却,咱先料理了你,再与故人掏心掏肺叙叙旧。”
语罢,老太监一把扯掉破烂裘袍。
伴着一连串令人齿酸的骨响,他佝偻的脊柱缓缓挺直,竟然足有八尺之高,干枯虬结的筋骨让人想起铁缠的长矛!
虎行似病。
路左脑海中蓦地闪过这四个字。
别看这老阉人一副年老体衰的模样,但,就凭刚刚那看似简单的一踢一撞,路左完全可以断定,这是一头经验老辣的猛虎,绝非郑屠那种粗蠢山猪可以比拟。
说起来,自己还没吃过“老虎”呢……
锃啷一声响,老太监拔刀出鞘,两尺的短型雁翎刀,弧度优美而森严。
“原来,路掌柜开的是家黑店。”
“彼此彼此。”
路左左手从柜台上抄来一柄黑沉沉的劈骨刀,两柄一尺来长的利器交叠,映出他开了锋似的目光。
“客官你,不也是个恶客么?”
哗啦!
窗户被风雨拍开,寒风卷着雨点穿堂而过。
两道人影悍然相撞!
兵刃磕在一起,路左翻动手腕,劈骨刀向外压住对方的兵器,剔骨短刀则直戳老太监左眼,宛如一只穿帘的雨燕。
老太监身子后仰,眼瞅着刀尖势头已竭,雁翎刀仗着长度顺势平抹,掠往路左腰间。
路左腰背一拧,堪堪让开锋刃,斩骨刀以肘关节为轴,朝内划出一个凌厉的半圆,复又劈向了对方握刀的指头。
“撒手!”
斩骨刀势大力沉,角度刁钻,对方要么弃械,要么骨断筋折,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不料老太监狞笑一声,松指抽回右手,悄然前探的左掌却稳稳接住了下落的刀柄,斜向上撩起致命的弧光!
路左头皮发炸,剔骨刀往下勉强一格,猛地抽身腾挪。
肋间血光一闪。
“路掌柜~你这招待的,不够周到嘛。”
老太监将刀柄换回右手,狞戾的脸庞被眼角的血水染红了一半。
“莫心急,有硬菜。”
肋下伤口不深,挂彩的局面,反倒让路左眼神更亮。
从架势路数上看,老太监的功夫,应该源自于传承有序的正统武学,比起自己这套从郑屠身上夺来的野路子刀法,杀伐手段未必更胜一筹,却更显进退有据……
蓦然,路左鞋尖往旁边的炉子里一勾,半根燃着的柴火朝老太监劈头盖脸砸了过去,火星在半空当中拉出一道明灭的焰色。
老太监挥刀挑开柴火,纷飞的木屑中,一对双刀滚地而至!
斩骨刀左手反握,剔骨刀右手正握,一刀抵住下劈的雁翎刀,一刀由下自上撩向了对方裤裆。
“小崽子……”
老太监拧动右脚一侧身体,剔骨尖刀掠过衣摆落了个空。
同时,雁翎刀在交错的刃口上磨出一串火花,朝着路左的喉咙凶悍滑斩。
“来!”
凛然杀机直逼要害,路左却面不改色,剔骨刀柄在掌心打了个旋,毒蛇吐信一般去挑对方心口,颇有几分同归于尽的狠辣风采。
寒锋交映,方寸生死。
老太监双目圆瞪,咬着后槽牙后撤一步,一只鞋尖却突兀挤满了他的眼帘!
“太懂进退,有时候也未必是好事。”
路左手上挑杀只是虚招,他未卜先知一般,提前将重心压在了下盘。
紧接着,便是飞身回旋一脚!
砰!
鞋尖如同一束漆黑的闪电,凶猛凿中了肩窝!
烟锅咣啷一声掉在地上,老太监就地打了几个滚拉开数丈远,再起身时,左肩呈一种诡异的角度往下塌着,整条臂膀从肩头一直到指尖颤抖不止,锁骨显然是碎了。
“这道硬菜,够不够周到啊?”
路左嘴角一扯。
“呼哧~呼~”
老太监喘声嘶哑,充血的双眼怨毒无比。
他舌尖往腮帮子里一舔,嘴里含住了一枚泛着金属光泽的鲜红丹丸。
咔巴。
牙床合拢,红丸粉碎。
褶皱苍白的老脸上,忽地涌起病态的光采,五官扭曲,似狂似癫。
“开胃小菜罢了。”
——
嘉靖二十一年,陶仲文献“天丹铅”于世宗,典藏于内宫御药院。
其丹色赤红,味辛甜,服之则阳气生发,气力焕发,无忧日夜寒暑。
——《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