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出头的杨帆两边鬓角已经花白了。
他戴着黑框的眼睛,镜片后面的眼睛紧紧盯着屏幕。他眼睛挺大,过度的紧张和严重睡眠不足,让一对眼袋比眼睛还大。
他电脑上显示的是他公司旗下公众号的运营数据。看着这些不太好看的数字,他皱着眉头,眼角的皱纹越发明显。他这是陷入了“两位数”焦虑。
杨帆的“天安智华”媒体文化公司去年一口气承接了天安市十个街道乡镇的新媒体运营业务。签约一时喜,干活一头包。
小一年过去了,合同中约定的阅读量始终没有达到甲方的要求。甲方似乎并不着急。这十个街道,只有一两个负责宣传的科长偶尔在杨帆请客的饭桌上敲打一下他,其他人也不出声。杨帆知道,人家是在等着他自己默默认输。
杨帆到办公室的时间是早上8点。他没吃早饭,连杯茶水都没喝。看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他的恼怒从心底撞上了头。
办公室是租的,在一个三层高的旧写字楼里。说是写字楼,其实就是向阳街道办事处的的铺面房。房子被建成了三层,自己单位用不上,租出去挣点租金。
杨帆承接了向阳街道办事处的新媒体运营业务,顺手又和街道谈下了低于市场价的租金。街道办事处的主任是杨帆舅舅的老下属,这点顺水人情,还是可以给到的。
写字楼的外立面刚刚粉刷过一次,用的是浅灰色的颜料,看上去不新也不旧。楼是南北向的,杨帆租用的三间办公室都在顶层的阳面,临街,没遮挡,光线视野都很好。
这是杨帆特意找风水先生看过的,说是楼上无巨物压顶,楼前面一片坦途,定能让他前途似锦。
杨帆搬进来时正好是5月,是天安一年中最舒适的季节。窗外郁郁葱葱,繁花似锦,路边泡桐花和紫藤花开的不亦乐乎。
虫鸣鸟叫,带着花香的微风徐徐吹来,坐在办公室里,杨帆的桌子是摆着五份等待他签字的运营合同。每份合同的单价超过了40万。
杨帆计算着,一年签十家街道乡镇,第二年再签十家。每年有400万的固定收入。公司十五个人,一个人一年成本10万元。除去房租水电、办公损耗,一年还能有200万的收入。
这比在“乐起来”当没日没夜写段子的编剧,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杨帆真心相信,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好日子只过了一个月,天安就迎来了酷暑时节。从6月到10月,天安就进入了暴晒和阴雨接力登场的、相继发威的狂躁模式。
晴天,顶楼那薄薄一层的楼顶,就像是炉子上正在烙着的煎饼。一杯水泼上去,都能“滋啦”地响一声。薄楼顶之下就是杨帆的办公室。炙热的阳光和燥热的空气毫不费力就能从楼板穿越到室内,任凭空调怎么吹,房间里就是凉不下来。
雨天,当年节省预算、抠抠索索建起来的三层楼,立刻现原形。每间办公室都有不同的漏点,小雨滴滴答答,大雨稀里哗啦。有一间办公室,四个角同时漏水,员工们七手八脚把桌椅电脑全都堆在了室中间的安全地带,几个人围在一堆儿干活。
杨帆找过产权方向阳街道,街道领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钱都给你们做宣传了,哪还有钱修房啊?
我刚要给张主任打电话呢,你们公司现在也算是街道辖区企业,低价租着街道的办公用房,也得适当反哺一点给街道。杨总一年挣那么钱,拿出一点帮我们修修房子吧……
杨帆听到这句话,嘴上笑着,心里骂着。
回到四面漏雨的办公楼,杨帆抄起电话就打给了舅舅张主任。张主任在电话那边听着外甥发了好几分钟的牢骚后,慢慢悠悠地告诉他,自己离退休还有一年零一个月的时间。
杨帆一下子醍醐灌顶。
他顿时理解了办事处主任的笑容,那里面全是内涵。
杨帆回到办公室没多久,墙上就多了一副天安本地旅游景点的挂历。这个东西挂在墙上,和当下的时代有着巨大的视觉冲撞。现在谁还用它呢?手机和电脑都自带电子日历,即便要看日子,桌上摆一个小台历也可以满足需要。
这个挂历是杨帆执意要挂的。从头一年的夏天就开始挂着,日期就显示在当年的7月。7月2日,这个日子被杨帆用红笔重重地圈了出来。
这是杨帆给全公司员工的最后期限,如果到了这一天,代运营的街道新媒体账号粉丝和阅读量还是没有达到预期数据,那么,公司就散伙!
杨帆亲自在墙上凿下了这颗钉子,亲自挂上了这幅印刷粗糙、颜色暗淡的挂历,亲自把挂历翻到了7月,亲自把7月2日这天画上了红圈。
公司里十几个员工几乎是屏住呼吸看着他做完了这一系列动作,然后就听到了他的咆哮:“最后期限,到了7月份还干不出10万加,就都给我滚蛋!”
没人敢问他们的老板,为什么是7月2号,而不是7月1号?为什么是7月,而不是8月?
只有杨帆心里清楚,7月2日是舅舅退休的日子。老头儿一旦退休,他给自己和公司带来的那些资源就将荡然无存。那些年入40万的合同,乙方很快就会变成其他公司的名字。即便是眼下这个破楼,自己恐怕也要呆不住了。
如果手里的这些新媒体账号能够运营出规模,靠着舅舅关系拉来的这十个街道乡镇就能留下一半和自己续约。如果没有达到要求,自己和自己创办的“天安智华”就会被洗牌。他杨帆的舅舅退休了,还有新上任的舅舅们,还有人家自己的外甥等着被扶持。
从元旦到3月,时间过了两个月,中间还夹着一个漫长的春节。第一季度就这么不声不响地从身边溜走了,杨帆看看自己旗下的账号们,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的双鬓,就在这三个月里不知不觉地白了。
他曾经以为,人的潜力是可以无限挖掘的。可在他抛出了狠话、用了狠劲之后,员工们的状态却并没有达到他的预期。
作为老板,他把能想到的招数都用上了。让员工加班、开会,给他们降薪、罚钱,可是人却肉眼可见的越发懈怠了。十几个人轮番躺平摆烂,把杨帆气得眼里都能冒出血来。
独自一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杨帆浏览公众号的后台信息。看着可怜的两位数的阅读量和粉丝数,他突然怀念起自己在“乐起来”写段子的穷日子。
杨帆大学毕业之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乐起来”做编剧。“乐起来”在职的演员和编剧们没有几个是科班出身。写段子的、说段子的,什么人都有。他这个工科男混在里面竟然还很舒适。每天不用坐班,时间随意。除了穷,没别的毛病。
不过杨帆很快就发现,靠写段子挣钱,根本养不活自己。除非像欧晓乐、尤暨那样,还能自己讲段子。
杨帆不是不想当演员。他来“乐起来”就是想当一名演员。他渴望舞台,上台试过,可是效果不行。
他在台上,天然带有一股子盛气凌人的气场,用导演的话说,他给人带来了压迫感。欧晓乐说他看上去比肖红亚更像是公司老板。
杨帆自认为在台上已经很放松了,可台下听的人却表现地很紧张,正襟危坐,总有一种自己随时会被冒犯的担心。同样一句话,别的演员讲出来是调侃,杨帆一讲,就成了小时候被老师在班里“诈供”的场景——“说的是不是你,你心里没点数吗?你要是没做,心虚什么?”
观众来听脱口秀,是来找乐儿的,不是对照着每个梗给自己做反省的。
杨帆试过几次之后,导演劝他专职做编剧。可如果只是当编剧,收入太微薄了。即便是穷,也不能过的像尤暨那样。
尤暨是“乐起来”公司里生活欲望最低的人,不社交、不恋爱,没有解决温饱之外的任何需要。杨帆过不了这种苦行僧一样的日子。
杨帆最终还是离开了。再喜欢脱口秀,人还是要生存。再说,家里的父母始终无法认可他的这份工作。一份没有明确职业称谓、没有编制、收入不稳定的工作,怎么能称为“工作”呢?
一个工科男,不应该去考公务员、事业编,或者找个央企安稳度日吗?家里又不是没有这个资源。
杨帆顺从了父母的意愿,离开了“乐起来”和脱口秀,但是他并没有按照他们的意愿考进体制。他选择了自己创业。反正,家里也能给他匹配资源。
虽然家里人还是搞不清他做的是哪一行,但是他有了一个对外可以公开的体面身份:总经理。
总经理杨帆在事业遇到挫折的时候,却开始怀念在“乐起来”时一无所有的日子。他展开想了想,那时候的自己又穷又没地位,可也并不是真的一无所有。那时他还有理想。
现在,他的理想是挣钱。
进入三月,杨帆陆陆续续辞退掉了十个员工。如今,公司里加上他自己,只有五个人了。他把剩下的四个员工都撵到了街道办事处的宣传科,死皮赖脸地在人家办公室里驻场。
他给仅存的另外四名员工下了死命令:眼里要有活、嘴上要有蜜。不仅要做好公众号的运营,还要给街道的领导同事们打水扫地擦桌子,要熟悉街道里每个社区的大事小情,要成为不拿钱的编制外员工,要让街道乡镇离不开你们……
一共十个乡镇街道的公众号,四名员工去四个街道全职驻场,余下的六个新媒体账号,全都由杨帆自己亲自运营。
他第一次尝到了,写稿写到吐、看屏幕看到晕的感觉。这比在“乐起来”写段子,还要让人煎熬。
“写不出”和“不想写”,这可真是人生的两大悲剧。
杨帆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刚过三十岁,他的眼睛已经出现了不可逆转的散光。这就是老花眼的前兆。
他摘下眼镜,想去看看窗外。三月的天安,树青草绿,天色时青时蓝。他应该赶在盛夏到来之前,好好嗅一嗅春天的味道,好好感受一下不冷不热的温度。
他的目光本应该看向窗外,可偏偏就看到了墙上的挂历,看到了自己画下的那个重重的红圈。
杨帆感到一阵恶心。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大口大口地做着深呼吸。
窗外车水马龙,裤兜里一阵颤动,大腿像是触电了一般。他反应了几秒,从兜里掏出了手机。
电话是欧晓乐打来的,她急匆匆地问杨帆,知道许伟在哪里吗?
杨帆觉得很诧异。他怎么会知道呢?他和许伟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了。欧晓乐焦急地说:“我昨天晚上回家,许伟说要回单位加班。可他今天一天都没理我,我估摸着他下班了给他打电话,可一直关机。他去你那了吗?”
杨帆实话实说,告诉欧晓乐并没有,而且许伟也没有和自己联系过。作为两个人恋爱的介绍人和见证者,他不得不多问几句:“你们俩吵架了吗?还是许伟家里出看什么事?他是不是回他妈妈家了?”
欧晓乐焦急地说:“我给他家里打电话了,根本没人接啊。”
杨帆满脑子里都是对自己事业前途未卜的焦灼。他并不觉得许伟的行为有什么反常。相反,作为男人,他觉得每个夹在职场和女人之间的男人都会有想逃跑、想喘息的念头。
他安慰欧晓乐,说:“他可能就是加班累了,想静一静。也没准是手机没电了。你不用担心,他那么大一个人,不会有事。你要是不放心,明天就去他单位看看。”
欧晓乐并不同意杨帆的看法。她开启了飞快的语速,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说着许伟的这个行为是多么反常。他从来没有过关机、失联,从来没有对欧晓乐不闻不问,从来没对欧晓乐撒过谎。
杨帆打断欧晓乐,指出她的语言错漏。他说:“你不能认定许伟对你撒谎了。他说回单位加班,应该就是去加班了。”
欧晓乐和杨帆掰扯,说:“可是他从来没有发生过回到家又返回单位去加班的情况。”
杨帆再次打断欧晓乐,说:“那也不代表他撒谎了,他只是没有和你说明他的行为动机。也许是不方便说,也许是不想说。”
一个理工男,一个脱口秀艺人,彼此都用严谨的语言接续推敲,在阐述自己观点的同时还要指出对方表达的漏洞。
正说着,杨帆看到自己手机上有个来电显示,他看着这个座机电话号码有点眼熟,但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没有挂掉欧晓乐的电话,同时接起了座机号码。电话那边传来了许伟的声音:“老杨,我今天晚上到你那住一宿,不要告诉欧晓乐。”
两个电话号码都在杨帆的手机屏幕上闪烁。杨帆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对着许伟的座机号码说:“靠!你什么情况?!你老婆正在给我打电话找你!”
欧晓乐还在那边“喂喂!杨帆,你听到吗?”
慌乱中,杨帆伸出两只手指,同时挂掉了两个人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