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轻笑道：“你放心，我们并无血缘关系。”

大臣停下脑补，松了口气，道：“我们先进来说。”

他带着自己的好友走进书房。

“陛下他……”大臣突然卡壳了。今天的称呼怎么这么烫嘴？

不是吧？他尊敬的新王竟然是好友的孩子，那这，那他这不是平白低了辈分。

老人又笑出声。

大臣无奈摇头：“我真的没想到他是你的孩子。”

“难道你就不曾对他的身份有过怀疑吗？一个真的从乡下来的孩子，怎么样才能在争夺中活下来，让你们心悦诚服？只凭‘天资聪颖’吗？”老人说到最后隐有怒气。

“我是有过怀疑。但他的来历并无问题。现在我倒是明白了，原来与你有关。”大臣道。

“哈哈，这可与我无关。我没有用雨歌给他提供任何便利。他的一切，他在阿索纳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奋斗出来的。我只是把他视作继承人，手把手教导过他而已。”老人的话语中有骄傲，也有低落。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大臣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你……你仍然把他当做继承人？！”大臣本想询问，却突然发觉不对。

“怎么？我培养了他二十几年。现在我老了，也没有精力再寻找一个继承者了。”老人情绪并没有太大波澜。

“你明明知道雨歌对特兰达意味着什么……”大臣低声紧迫提醒。

他们是好友，曾是生死之交。在两国不彻底对立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往来非常密切。

财政大臣掌握着阿索纳的冒险者工会，老人则一手拉起雨歌。对两个组织都很熟悉的人能够发现它们之间的相似之处。

为了保证组织的运行，雨歌的一些敛财手段是受财政大臣的指点。在大臣苦于维护国家的统治时，也是老人提醒了大臣工会的作用。

工会的情报虽然拉胯，但那得看是在什么方面。如果问某人最近做了什么事？工会不知道。但如果问城内最近的肉价布价是多少？工会可以立马给出答案。

他们俩还在索科尔旅行社也掺了一脚。

“……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老人还是很平静。

“这样一个组织，这样一个组织如果被，阿索纳的王掌握……”大臣用了如此生疏且不尊重的称呼。

“总有一天，它们会融合。在奥德的手上。”老人似是看到那个未来。

“那你是来做什么？毁掉你的国家吗！”大臣的态度突然糟糕了起来。

被如此对待，老人却微笑着看着大臣。

大臣逃避他的目光。

“我来告别。向你，也向奥德。”老人道。

他太了解他的好友了。

“回去吧。我不会带你见他的。”大臣僵着一张脸，冷漠挥袖。

“瑟奇。你没必要这样。”老人皱眉，“你年轻时可没有这么情感脆弱。”

“你也知道我现在情感脆弱？”大臣本想怒吼出声，却突然泄了力气，“我老了。赛安。我们都老了。我的朋友，现在只有你了。”

大臣的眼中逐渐盈上泪水。

“所以……你才要送我最后一程。”老人视线低垂，也躲过了大臣的目光。

“你真残忍！又残忍又固执！”大臣气愤地拍桌，泪水随着他的身体颤动滚落，他却骂不出其他的话。

老人费劲地微笑。

“太丑了！你不要笑了！这样的笑容可真丑！”大臣毒辣地评价道，狠狠抹去眼泪。

老人这才缓缓地收起笑容，他的眼眶微红，目光隐有哀求。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带你去！”大臣不看老人，抱怨着，“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你们这群坏心眼的人。走吧走吧，跟我走，不想再看你了。”

老人，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什么。

他走向大臣，握住大臣的左手，将那件东西放到大臣手心。

“我本想，等你死去的时候，把它送到你的墓里。毕竟，你比我年纪大嘛，肯定活不过我。”老人开着玩笑，“但我很遗憾。就把它当作我明年补给你的生辰礼物吧，我的最后一个礼物。”

那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徽章。

……

“你醒了？你不是阿索纳人吧？”年轻人问。

“不用装了。你是特兰达的斥候？”不等回应，年轻人继续说。

见年轻人没有要下手的意思，伤员迟疑着点头。

“算你幸运，遇到了我。包扎免费，但指望我给你治疗是不可能的了。你要是命大能自己逃出去，就逃出去吧。”年轻人这样说完，转身离开了。

伤员记住了年轻人的样子与他胸前的徽章。

……

“赛安！赛安！你刚才在干什么！太危险了！”女子在愤怒，却是关怀。

“我刚刚看到一个熟悉的东西，就捡了一下。”赛安知道自己犯了错，垂着头。

“什么东西？”

赛安张开手心，是一个徽章。

“阿索纳的，那个圣之花？”女子辨认。

赛安点头。

‘他死了吗？’赛安忍不住想。

……

而后是某次交战的惊鸿一瞥。

年轻人急匆匆跑过。

‘没有死去啊。’远处的赛安放下心来。

但他平安回去仍将徽章小心珍藏，与他同伴的遗物和礼物放在一起。

……

赛安的手挪开，露出了大臣手心的徽章。

大臣的手颤抖起来，他猛然攥住徽章，抱着赛安痛哭。

赛安也无法克制地落泪。

“你们总是这样，一个又一个，这样离开我。我本以为，战争结束了，我就不会再拥有这样无力的告别……为什么是你养育了他？为什么他是阿索纳的王？”大臣一大把年纪，却哭得像个孩子。

“我要庆幸我教导了他。”相比大臣，赛安的情绪要稳定很多。因为他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

“难道你忘了我们的誓言吗？”赛安问。

“拒绝战争，减少战争，停止战争，消弭战争。”大臣逐渐平复了心情。

经历过战乱的人，总是痛恨战乱。

“但只要我们的国家不同……无论我们多么努力，毫无意义的战争终究会再次开启。奥德继承了我的理念，他不会主动掀起战争，我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是阿索纳的王室。”赛安说。

“……但，也许刚好。”大臣低语。

“是的。有我的雨歌和阿索纳的王位……我们两个国家必定能够被奥德缓慢融合。而一旦我们融合，人类的陆地就有了统一的希望。”

人类的聚集地区是陆地，陆地因土之阵而生，其他阵法也有各自的影响区域，阵法影响下的不同环境，生活着不同种族。海洋，冻原，灼境，暴域，浮空。

“统一……虽然无法带来永远的和平，但也比我们现在维持的局势要好得多。”大臣道。

“这就是我前来的原因。”赛安说。

“但你没有必要……”

“瑟奇。我是特兰达人。永远，是特兰达人。”赛安止住大臣的未尽之言。

“无论我想得有多美好，有多合理，我都不该做出这样的举动。我老了，也活够了。”赛安笑笑，“带我去见奥德吧，我可不想拖得太久。”

“……我明白了。”大臣终于彻底接受了这个事实。

有大臣的带领，他们顺利进入王宫。

屋内没有其他人，奥德在批写什么，也没抬头，边写边问：“先生，是不是哪里又出问题了。”

赛安欣慰地看着奥德，缓声道：“没有。”

奥德一笔长划，毁了这一页。

“赛安！”他惊喜抬头，“你来见我了！啊！你认识瑟奇先生！我早该想到的！怪不得我看他那么顺眼！”

奥德振奋又热情地拥抱着赛安。

瑟奇看到这个场景，默默离开，将空间留给二人。

“你怎么突然过来了？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了？还是你想我了？我一直没法去找你……”奥德有一大串问题，也有很多话。

“奥德。我认为你知道的。我来向你告别。”赛安有些无情地打断试图掩饰不安的奥德。

奥德的笑容僵在脸上。

“为什么不找我呢？我没有教过你逃避啊。”赛安道。

奥德抿唇：“……但你也没有教过我送别。”

“这是我的错误。”赛安笑着承认。

奥德哑口无言。他真的一句话都说不了了。

“我很抱歉，奥德。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也不敢承担更多责任……”赛安诉说着。

“你不是！”奥德像炸毛的猫，不顾礼貌地打断。

“但我要抛下你们了。”赛安的目光诚恳。

“……是我害死了你。”奥德失去了再度反驳的勇气，沉默许久，道。

“你没有。你聪慧理智，也善良勇敢。你没有害死我，正相反，你让我看到了希望。奥德，是你给了我希望，我本以为这一生都看不到的希望。”

“希望的代价，就是失去你吗？”奥德哽咽着发问。

“那这代价未免也太小了些。”赛安又笑了。

“生活就是这么残酷。我没有别的办法，你也没有。只是可惜，我无法再继续教导你。你万事小心。如果真的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就去问瑟奇吧，他也许能真的帮助你。”

奥德觉得自己真可悲。他很想说自己不再做这国王，但责任与理智让他无法开口。他更想阻止赛安的离开，却找不到任何出路。

必然，必然……这是必然。命中注定的必然。这该死的血脉带来的必然，被赛安养大带来的必然。

“奥德，谨记你的内心，谨记你的自我。如果你未来感到茫然，如果你无法分辨现状，那就照着你的想法坚持。你所坚信的，必然是正确的。”

“……如果我错了呢？”奥德垂首落泪。

“你忘了吗？是人就会犯错。犯错那就弥补。”

“赛安……我怕。”奥德紧紧抓住赛安的右手。

他真的很害怕，突然承担未曾设想的责任，他战战兢兢，而这份责任带来的担忧与恐惧，除了面前的人，根本无人可以透露。

“没关系，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你看瑟奇那老家伙都愿意跟着你。”赛安摸摸奥德的头，安慰。

“奥德真是太厉害了。我真的为你骄傲。非常骄傲。遇到你，收养你，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而你的正确，却带给你终结。”奥德根本无法释怀。

赛安收起笑容，道：“你真的要让我这样不安心地离去吗？”

“我不想……但我控制不了。”奥德摇头。

“唉，真难办。果然养孩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还是不该来见你的。”赛安苦恼道。

“不可以！”奥德反应激烈，好像赛安这话一出口就会离开一样。

“奥德，我是自私的人。我让你继承了我的梦想，而现在，我又把一切都丢给你。我将带给你痛苦的分别，而我，却很快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太懦弱了。”

闻言，奥德又一次拥抱赛安，截住话题：“坦然地选择死亡，是世上最大的勇敢。”

“……我的父亲。”他哽咽道。

赛安的平静瞬间被这称呼击溃。

他终于流露出无助与彷徨来：“奥德，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没有更好的方法，我找不到！”

赛安头埋在奥德的肩上，咬牙道：“我恨不得当初自己没有遇到你，这样你就不用面对这些。”

此时的奥德反倒开始平静，安慰道：“那样也许我就无法长大……我们的相遇，是最好的相遇。”

“是，是。”赛安开始稳定情绪。

奥德此时才终于找到理智，说：“我很抱歉是我一直没有想通。我从前有考虑过你的逝去……我只是没想到它会那么快，那么突然，也没想到它最终会与我有关。”

“我也预料不到这些。”赛安扯扯嘴角，“这就是生活的惊喜。总能给我们带来不同的体验。”

“……你放心吧。我会记得你的一切教导。我绝不会辜负你的期望。”奥德郑重地承诺。

“……不，辜负也没有关系。做你要做的事。你的决定，一定是你的决定。”

“我明白。”

情绪终于都平缓下来的二人开始了最后的谈话。

赛安的一些叮嘱与关于特兰达的提醒，奥德对一些国事的怨念以及某些有趣的经历……

很多很多，很久很久。

直到天黑，直到天亮。

本就已经辛劳工作很多天的奥德被赛安哄睡。

赛安离开这里，踏上了属于他的终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