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国,靖安五年。
清河城上方,千余只足有成人拇指大小的蝗虫聚成一团,如同一朵小巧的褐云,褐云在空中盘旋一阵,忽地飞远。跨过数丈高大的城墙,掠过城外几近枯竭的清水河,飞至七八里外靠山而建的李家村。
扭曲的空气中,百余座破败的房屋零星错落在村中四处。恍惚间响起阵阵叹息声。
三年无雨雪,酷热的天气,让村中百姓越发绝望,不时有人推开房门,直奔清河城香市,一去无回,只为家中老小换来些许银钱和口粮。并非村民不想去他地寻个活路,皆因如今这个世道,清河城比起他处,已算得上一处少有的善地,留在这儿至少还有几分生机。
蝗群经过李家村东南一角,几只蝗虫突然从褐云中飞离。
片刻后,停落在一间门户半遮的农舍茅顶上大快朵颐,又忽地停下,听着农舍中依稀响起的几声呢喃。
“诏儿......诏儿......快逃......”
下方农舍内一角,几块破旧木板搭成的床上,鱼诏眉目紧锁,滴滴汗珠顺着额头流淌而下,面容扭曲,显得越发苍白,口中不时呼喊着娘亲,双手攥紧,像是在挽留什么。
“娘亲!!”
鱼诏双眼骤然睁开,猛地坐起身来,四下环顾一周后,有些颓然的垂下双手,后知后觉的,只觉全身无力,头脑昏沉,颅内不时伴有阵阵剧痛。他年纪看似不大,约莫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踏踏踏......
许是听见了屋内的声音,门外陡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吱呀!
推门声响起,惊走屋檐上的蝗虫,向远处飞去。
随着房门被尽数推开,屋内光线陡然明亮了许多,一位素衣麻布的女子,双手端着一只木碗走了进来。
见鱼诏有些愣神,女子连忙将手中木碗放在一旁的老旧木桌上,脚步轻快的走到床边坐下,侧过身子,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随即轻用力,让鱼诏头颅倾斜,靠在自己肩膀上。
“是不是又魇着了......”女子摸了摸鱼诏额头,已不似昨日那般滚烫,略微放下心来。
“诏郎,把药喝了,喝了头就不疼了,......”女子语气有些干涩,端起木碗吹了吹,感觉不再烫手,才将其递给鱼诏,柔声道,“喝了药,再睡上一觉,晚上兴许就不会梦见那些奇怪的东西。”
鱼诏鼻翼翕动,一股浓郁的苦味从眼前的汤药中传来,让他定了定神,清醒了几分,目光落在女子粗糙的十指上,指尖带着些老茧,他右手接过木碗,左手捏出鼻子,几个呼吸间,便大口吞咽了下去。
一副汤药下肚,颅内的疼痛似乎得到了一丝缓解,放下碗,鱼诏侧过头看着身旁带着些汗味的女子,许是刚从屋外进来,面色有些黑红,带着些饥黄的容貌已然看不出从前的秀丽,甚至可以说普通,却好似清水一般柔和,让他感到些放松。
“算了,十二年了。“鱼诏握住了女子的手,摩梭着她指尖的老茧,摇头笑道,”每日梦里,都是些光怪陆离之景,走马观花一样,这几年越来越模糊,大抵过几年就会好了吧......倒是偶尔会梦见爹娘,却连面容也记不太清了。”
忽地,鱼诏眉头微皱,目光一滞,看着女子有些发红的眼角,想起了什么,哑声道,“梅娘,我记得家中前几日就没了银钱,这副药......难不成又变卖爹娘给你留的首饰了?”
“都是身外之物,有什么能比得上我家诏郎呢,卖了就卖了吧。”梅娘一愣,伸手捂住鱼诏抚摸自己眼角的手,眉眼一弯,柔声道,“何况,诏郎现在的头痛症越来越轻,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嘭!
门外有些许动静传来,不待鱼诏看去,梅娘忽地握紧鱼诏的手,看着鱼诏带着疑惑的眼神,沉默了几息,凑近他耳边,悄声笑道,“诏郎,可不要再干傻事,要尽快好起来,爹娘还有二姐他们如今生死不明,你可是鱼府的顶梁柱......”
鱼诏摸了摸胸口的半枚木吊坠,重重点头,这枚吊坠,据说是他出生时,父亲亲手雕刻的,后来一分为二,剩下的部分,不知道去了哪里。
“对了!”梅娘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身,从身后解下一个麻布包袱,笑吟吟的交给鱼诏。
目光掠过梅娘手腕梅花模样的胎记,鱼诏伸手接过,入手只觉颇沉,打开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入目的是数百余枚大钱和些许散碎银钱,大大小小的约有二三两,他带着几分诧异看向梅娘,自己身体不便,往日除了带几枚大钱,用作关键时候救急,其余的银钱向来都是由梅娘掌管,给他作甚。
“我在城中大户找了个浆洗衣服的生计,主家发善心,提前给支取了三两银子,又送了些粮食和水,已经被好生安置在柴房,我一会儿就得走,过几天才能回来。”梅娘拢了拢头发,长吸了一口气,面色不变,看不出异样,对着鱼诏叮嘱道,“这几日,诏郎可要好生照顾自己,莫要出门乱走......”
鱼诏此时头脑昏沉,没有多想,只是心中愈发愧疚,梅娘从小陪自己长大,只比他大三岁,如今却如此劳累,丝毫看不出当年在鱼府的娇柔。他只恨这副躯体无用,这打小患上的头痛怪病缠了自己十二载,还是不肯放过他。
如今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赶紧好起来,早日帮上梅娘,甚至再大上几岁,等成年了体魄强一些……
些许念头旋即被他压下,他笑着点头应道,“放心,我这几日哪都不去,就在家等你回来!”
梅娘也笑了,大概是用了药,她见鱼诏有些困意,为他正了正木枕,悄然关上房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