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明兴二十三年,正月二十三。
阴暗潮湿的天牢内,供以施刑的刑室中,女子沉闷的哼声伴随皮鞭入肉声交错起伏。
大抵打累了,那挥鞭的牢兵终于停下来,喘着粗气捏起陆乘风下颌,恶毒道:“你姐姐她们都吊死了你为什么不去死!活在这世上存心恶心我们?”
浑身上下皮开肉绽,陆乘风止不住发颤,眼神已经溃散。
牢兵目光里带着十足的恨:“我大哥对陆丰多么崇敬!可陆丰都做了什么!肃北五城!整整五座城!九万镇守军,他却下令开关致使五城沦陷!算什么将领!陆丰就是一条人人喊打的狗!我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将他千刀万剐!”
陆乘风呼吸急促,费力抬起眼,脑袋昏沉,声音嘶哑:“……那么……恨他,不如你……下去找他……”
下颌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痛意,牢兵大力捏着她的下巴,似要将骨头捏碎:“好一张伶牙利嘴!你信不信我将你弄死在这里!”
半个多月没日没夜的折磨已经将陆乘风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她披散着头发,脸上身上都是血,手脚皆被铁链拷住,闻言眼皮一垂,唇角动了动似乎想笑,却被人扼制住动不了。
“……你……不敢……”陆乘风喘了一口冷气:“……这里……这里是天牢,肃北一事……皇上主审已经结案,陆家纵然该死,但你敢在眼皮子底下挑战皇权?你不敢。”
被说穿心中顾虑,男人恼羞成怒狠狠一甩,怒气无处可泄一鞭子挥在陆乘风脸上,一道殷红的血迹顺着脸流下:“贱人!陆家都是一群杂碎!打死你!”
陆乘风被打得浑身血淋淋,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捞出,她咬着牙脸色痛苦,冷汗早已遍布全身。
醒来时是深夜,刚刚入冬不久,夜里气温阴冷刺骨,寒意密麻像毒蛇吐信侵蚀人的意志。
陆乘风费力靠着墙,每动一下便扯到浑身伤口,她忍着饥饿喝水充饥,就这么简单的举动身上已重新疼出一身汗。
再熬一熬,很快就能出去了。
去年十月中,驻守肃北五城的将领陆丰与敌国里应外合打开肃北第一道防线平庸城,引得蛮人肆意屠杀城中百姓以及反抗士兵,肃北由此陷入一片混乱,沦为人间炼狱。
肃北败后陆丰自刎于城墙上,朝廷押送陆家一干人等进京,皇帝亲审,滔天帝威下御史台言官胡荣跪地恳求,罗列陆家往日戍边功绩,又以帝王五十寿诞为由求情,被杖责五十后抬回府中,最终朝廷判决陆家男丁皆处斩立决,女眷充入乐坊司为乐籍,不祸连九族。
靖国的乐籍供达官贵人玩乐,毫无尊严和人性可言,陆家长女陆婉早已为人母,不堪此辱下带着年幼庶妹自缢天牢内,陆乘风一夜之间没了所有亲人。
陆乘风缓缓阖上眼又昏睡过去。
朝廷判书已下,天牢很快便到最后放押时限,两日后,陆乘风被抬进了乐坊司。
乐坊司管事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名唤于长英,她带着众人接下陆乘风,大抵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惨进乐坊的,大家都围在陆乘风身边窃窃私语。
“这打得也太狠了吧?身上没一块好肉了。”
“听说是陆家女儿,被打成这样不奇怪。”
“就是那个通敌卖国的陆家?”
“可不就是!”
众人同情的目光顿时变成鄙夷。
怪不得呢!
原来是陆家的女儿!
活该!
“都呆在这看什么?活干完了吗?”于长英冷冷扫过看热闹的十余人:“很快就要考核了,教你们的都学会了?到时候得不到机会可别怪我!”
于长英摒散旁人,走到陆乘风跟前,表情冷漠:“三日后开始干活。”
陆乘风点头,撑着一口气声若细蚊道:“多谢司长。”
陆乘风被安置在最偏僻的一间房内,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一夜才勉强下床。
她打量着空荡荡的房间,也不在意,灌了杯冷茶在桌旁坐下。
桌子上倒扣着个碗,陆乘风抬手揭开,发现里面竟然有个馒头,虽然冷硬,但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陆乘风顾不上,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吃完了。
三日后,陆乘风拖着尚未痊愈的身子开始干活。
今日她被分到打扫书阁。
上下两层大的书阁存放的书大都与乐理有关,陆乘风拧干抹布,沿着书架慢慢清扫着。
书阁大门掩着,被同样分配到书阁来打扫的还有傅丹,她一脸晦气的神情,将手中的抹布狠狠甩向木盆,砸出几缕水溅在地上。
“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居然跟你分到一起!”
陆乘风充耳不闻,右手将书举起,待把底下灰尘擦干净才放下。
按规定书阁五日打扫一次,估计是有人以前耍小聪明,仗着书底没人查一直没清扫,积尘不少。
傅丹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尖酸刻薄道:“哎哟活干得这么细心该不会是想讨司长欢心吧?”
“劝你省省力气。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司长的弟弟就是死在肃北的,你等着她报复吧!”
“你是哑巴吗一句话也不说?”
“喂?”
陆乘风的不理会让傅丹觉得甚是无趣,她干脆找了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任由陆乘风一个人打扫完整间书阁。
乐坊司规矩森严,每日要做很多活,早上吃过早饭后开始打扫庭院,修剪花卉,清洗一大堆衣裳,下午是乐课。
虽然乐坊司名不副实暗地里干着不正经勾当,可给每一位乐奴授课这事,每任司长都极为坚持。
今日学琵琶演奏法。
授课的是一名中年女子,坐在场中央给十几个姑娘演示着,边说边弹。
“推。”
“挽。”
“纵起。”
……
姑娘们只听懂大概,散学后都围在身旁要请教。
天将近傍晚,晚上便是自己的时间。
陆乘风坐在原地,被众人孤立也毫不在意,她身上伤还未好全,正准备回屋再涂一遍药,听到身后有人喊道:“陆乘风!”
陆乘风回过头。
傅丹笑盈盈看着她,眼里却是止不住的幸灾乐祸:“老师让你过来弹琵琶。”
陆乘风目光转向授课老师,见她正皱眉不悦的盯着自己:“别人都在请教为何只有你一人不过来?是我今日教的都学会了?既然如此,那你就弹一首我听听。”
陆乘风神色毫无波动,直截了当说:“我不会乐器。”
乐师竖眉斥道:“就是因为不会才要学!你且过来弹,我看今日学几分了!”
陆乘风原地定了一瞬,只得朝众人走去。她接过那把琵琶坐下,回忆着课上乐师说的演奏法,抬手一拨,锋利的琴弦瞬间割破毫无手法的五指。
一阵乱曲一晃而过。
陆乘风察觉到手指的疼,却还是沉默的演示完,随即缓慢站起身将琵琶递回。
琴音古怪难听,明显是真的一点也不会琵琶。
乐师接回琴,嫌弃地用帕子擦拭琴弦血沫:“行了,今日就到这。”
陆乘风朝乐师礼貌一点头,离开授课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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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乘风不通乐理一事很快便传开了,乐坊司的人越发不待见陆乘风,每日都要给她使绊子,有时还会明目张胆朝她吃饭的碗里吐痰,然而陆乘风看见了也只是默默地将自己吃饭的碗洗干净。
陆乘风沉默寡言得像要把自己藏起来,若不是授课老师偶有提问能听到她的声音,众人都快以为她是哑巴。
乐坊司的日子很难熬,可却比天牢内夜夜受酷刑好上千倍万倍,这里的小打小闹对陆乘风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陆乘风躺在硌人的床板上,睁眼看着房顶发呆。
在这里还得呆上一段时间,不过需尽快寻找机会脱身,否则一到三个月,乐坊司对乐奴的桎梏期一过,等待着她的处境只会比在天牢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