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中的宫城,在前朝本只是汴州内城,容纳了节度使官署与府邸后即无暇地。其周长不过五里,面积只相当于唐长安城三大内之一,太极宫的二十分之一。本朝仁宗时,曾经想要扩建,但宫城四周都已是繁华市井与民居。
最后的规划,是往宫城北面扩建,因为北墙外是相对“低端”的社区,负责工程的官员认为,以重金购地的吸引力足够大,有可能成功拆迁。然而,即使随后官家派出了龙图阁大学士开封府尹这样的高官,携带着礼物一户户登门拜访说服,仍然有大量的钉子户拒绝。彼时汴梁城中百业兴旺,正是发展最快的时期。哪怕是市井小民,也对未来有极美妙的预期,多不愿意拿了现钱就迁出宫城以北的这片龙脉,于是扩建规划只好搁浅。
到了当今这位官家御宇之初,又动了这个心思。内府银钱充裕,提高了地价十倍有余,仍然败给了视金钱为粪土的钉子户。一拖就是十余年,好不容易在内城东北角,陆续收购到几处地块相连的大宅院,投入了数百万贯钱财,正在建设一处别苑,却无法与宫城直接连通。
崔白跟着谭文,就近从西华门入宫,穿过枢密院门前那个窄长广场,进入右承天门之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皇宫。囿于占地逼窄,所有的殿阁,体量都并不甚宏大,远远比不上另一个时空中的故宫建筑群,但却处处显出雅致与精巧。
“先前官家与诸位相公在文德殿后殿议事。”谭文引着崔白进了一处侧门,口中解释道。本朝惯例,大朝会在紫辰殿,常朝御垂拱殿,而文德殿,是官家小范围召见官员之处。而文德殿的后殿,就更加非正式与私密,是官家朝会前后休息之处。。
又进了一道门,谭文让崔白稍等,自去通报。不多时,换了个小黄门过来,恭恭谨谨地向崔白行了礼:“小崔官人在上,请跟小的来。”
顺着廊子绕了几绕,又进了一道小小的门,眼前一亮。却是一个不大的庭院,被放在庭中的几十支燃着鱼烛的灯檠照得如白昼一般。庭院中,一块七八尺高的太湖白石,石旁植着一棵老梅,满布苔点的劲瘦枝条上,雪白的花苞,只东南方一枝上有三五朵刚刚吐蕊。
庭北一座不大的楠木阁子,梁柱都未髹饰,更无一丝雕缕,纸窗格中透出暖黄的灯光。小黄门先一跨上门前台阶,轻声道:“官家,崔军使到了。”
“进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崔白立即确认,这是官家本人。嗓音没有内侍那种阴柔,语气随意而略带疲惫,却又温和,不让人觉得无礼。
崔白三步上到门前,门内早有人拉开格扇。跨过门槛,当中有张长案,案后站着一个朱衣男子,正是不久前刚刚在宣德楼前见过的当今皇帝陛下。
除了开门的小黄门,室内并无他人。崔白上前两步,双手合拢抱拳,左手在前,双臂平伸,然后弯腰前俯,口中唱道:“枢密院管下第二司……”
腰还没躬到一半,面前案后的官前已经抬手出声打断崔白唱诺:“罢了,坐吧。”
崔白微一楞,还是将个揖礼行完,直身叉手正立。开门的小黄门早已拿过一张杌子,轻轻放在了崔白身后。
官家既然都还站着,崔白自然不会傻到真坐下。站直身看去,官家却没抬眼看自己,低头看着案上的几张纸,还有展开的一轴手卷。
“你这字写得有点奇怪啊。”官家皱了皱眉头,说了句奇怪的话。
崔白一时接上不上话。
赵偀一时没听到回答,才抬起头来,看着五步外叉手站立着的崔白,自失地一笑,招招手一指自己身旁:“过来,过来,还真当我是老虎么?”
崔白也不矫情,抬脚绕过长案,站到赵偀侧后,看到案上放着三张字纸,一轴手卷。三张字纸却都是自己写的。一张皱巴巴的毛边竹纸,正是督主手中那纸写着《十六字令》的习字废纸;另两张诗笺,一张是在“会仙友”写的《贺新郎·别离》,一张今夜写下的《青玉案·元夕》。崔白目光迅速从自己写的东西上掠过,定格在那轴手卷上。深黄的麻纸,一望可知是数百年古物,其上十数行蝇头小楷,“……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壤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无头无尾,二百多字,是个残篇。
“王献之洛神赋真迹残卷?”崔白的目光再也移不开。
“贾太师十年前献上来的晋人书法残纸。”赵偀转头盯着崔白看,“你怎么就确定是王大令所书?”
崔白一时语塞。在曾经那个时空,“玉版十三行”之名,学书者无人不晓,其原石在明代出土于西湖畔的半闲堂故址,为南宋时刻成。共十三行二百五十字,石色深暗泛绿,世称碧玉版十三行。纸本墨迹,早已失传。但现在,如何解释自己的小楷与行楷的根基,都是从这纸来?须知这时空,王献之洛神赋还未刊刻上石,更没有照像制版与廉价的胶版印刷。别说崔白,普天下亿万人,若无机缘巧合,绝无可能看到此卷,更不要说日日临习。
“那天在会仙友,苏大家看了我写的字,曾经说,‘从王大令的洛神赋十三行中化出’,其时我也不知何意,也未敢冒昧相问。今天见了此帖,才恍然。”崔白低头答道,只以余光观察赵偀的表情。
赵偀看了崔白半晌,才开口道:“你从未见过此帖?”
“是。”崔白大气不敢出。我来到这时空,本就已是作弊,再多作几次也无妨。
赵偀轻叹一口气,道:“此帖入藏内府已十年矣,想必你也无从能得见。这世间事,竟奇妙如此。我观你写的字,间架结体,章法布局,都与这洛神赋神形皆似。只是笔画却是更为劲挺嚣张,稍失秾丽秀美。”
崔白心道,那是你没见过刻石。墨书一旦上石刊刻,刻工的技艺与自我,往往就替代了原书者的笔墨意趣。精良的刻工,能够将笔画轮廓复制得不差分毫,但刀刻的那种爽利恳切,非原笔墨可以比拟。原来那个时空,到了清中期,碑学大盛,甚至发展到以毛笔模仿石刻效果为书法正宗。
想虽然是如此想,崔白却也收获非浅。原先学玉版十三行,先是临写影印的拓本,后来又是琢磨原刻石的照片。无论哪种,都是通过石刻复制品再去揣摸原书者的笔意,如今看到真本墨迹,却是发现自己从前的解读,有些恐怕并不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