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六章 肥马轻裘(1 / 1)红汤厨子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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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古兄对经典很熟悉啊,《周礼》中的生僻典故也随口道来。”崔白饮了一口温热的酒,不是白矾楼的烈酒,但也是崔元从时楼正店买来的“碧光”。

张好古自失地一笑,“从五岁启蒙,到十六从军,我也是整整十年寒窗苦读的人呐,手心没少吃先生的板子。”

“宫中对皇子的管教也这么严厉?”崔白表示惊奇。

“大辽以弓马立国,以文法制度治国,‘怠惰忽略,必乱其政,人而不学,其犹正墙面而立’,此其谓也。”

崔白听着好古兄一通之乎者也,脑子有点晕,虽然他不知道这说法出自孔夫子十世孙,大儒孔安国对《尚书·周官》中“不学墙面”的注解,但大至意思还算明白——这是说为人主者不勤政,国家就会陷入混乱,而不学习,就如同面前竖了一道墙,视而无所见,进而撞破头。

“精辟!好古兄以为‘天子有道,守在四夷’乎?”崔白也跟他跩文。

“去辽东之前,我确实是这样以为的。”张好古摇摇头,又拈了一片鱼,七八斤重的一条,眼看已经下去一多半,“但女直人听不懂圣人之道怎么办呢?”

不等崔白接话,张好古又道:“你知道我族族名的由来么?”

辽国人,一般自称“辽人”,但崔白也知道,他们是有族名的,只是长久已来,已经很少出现在平时言谈之中,甚至辽国与大宋之间的正式国书公文,也只称“辽人”。

“铁族?源流我还真不知道。”

“铁族!我族刚从潢河流域兴起时,揉木为弓,以石为镞,纵马放鹰,悠游于白山黑水之间。后来突骑施人从西边草原上入侵,我族尽为其奴。直到前唐年间,我威烈太祖以二十三人起兵反抗,两年间解救下来的族人何止十万。但因为兵不如突骑施利,甲不如突骑施坚,始终不能竟全功。威烈太祖以五千匹良马,两千我族好颜色妇人,才从大唐换回一批上好的兵甲,最后在如今上京临潢府外,一战歼灭突骑施主力,驱之于大漠之西。”

“五千匹马不算什么,但以两千我族妇人为币,威烈太祖深耻之。故立国之时,祭天地祖宗,以‘铁’为我族名号。两百年过去了,国人大概都觉得这个族名来源很羞耻,所以都装着忘记了。但你忘记了的事情,就没有发生过么?”

“你们大宋,为女直人提供了大量上好的铁。”张好古两眼炯炯。

“大宋需要良马,你们辽国一年只肯向大宋输入三千匹劣马,与金进行贸易,商人们有暴利可图。”王楷道。

“大宋还需要大量好皮草,不是吗?”张好古提高了音调,“大辽限制马匹输入大宋,本是为了限制军头们扩充军备,从而有本钱为了自家富贵,铤而走险,最终危害到辽宋两国交好数十年的局面。我觉得,我国朝中公卿们是多虑了!”

张好古一脸嘲讽,“你们的商人,从女直人手中一年换来数千好马,上万的好皮草,都成了贵官豪商们的私财。骑肥马,衣轻裘,是如今汴梁城的风尚。没有两匹宝马驾着车,我看好多人都不好意思出门!”

崔白笑道:“天下承平日久,官民崇尚富足精致的生活,世事如此,好古兄也不用过于偏激。宋辽之间维持着兄弟之邦的友谊,几十年无战事,这不好么?”

张好古瞥一眼崔白,用手指关节敲敲桌子,“但你们输入了大量铁器给女直人!还有冶锻的工匠!汪旻于七年前临朝称制,建号大金,没有大宋的物资支持,没有辽东的南人授以文法,他凭什么!”

“大宋与金之间,隔着大海,女直不过数万族人,不足为大宋之患。”王楷道。

“汪旻统合了辽东数十万各族鱼皮蛮子,还有留在辽东的几十万南人。二十几年来,开渠泄沼泽之水,得良田百万倾,又从大宋得到良种与耕作之法,早已不是当初的野人了。前年我在东京道前线,女直铁骑差点就攻入了东京辽阳府!”

“好古兄,我听说大辽也得利于宋辽和平盟约,这几十年升平,国中也颇为富足,兵坚甲利,还不足扫平数万女直么?”崔白一脸淡然。

“砰”地一声,张好古一拳击在桌上。“我大辽国中,如今跟宋一样!”

“国人都崇尚奢华,享受安逸,皇族勋贵出身的军中将领,进了马厩,居然会捂着鼻子嫌臭。”张好古摇摇头,“前年那次,好在侥幸一场大胜,烧了他屯积的好几个大仓。但经过去年一年的积累,今年秋后,女直必发大兵。”

“好古兄在东境的那一场大胜,小弟在南边也多有耳闻,不知道可不可以详细说说?”

张好古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没什么好说的,胜得很险。”

“女直人的残暴,你们不要临到头才发觉就好。”

草堂中的空气,一时变得很冷。

崔白静静地消化好古兄话语中的信息,也感觉到强烈的危机。来到这个时空后,他发觉宣和二年的天下局面,跟原先那条时空线有所不同,辽国仍然看起来很强盛,大宋的社会经济状况甚至更好,以他所接触到的层面,还远不到粪土之墙不可圬的地步。

难道,辽东的那片乌云,只是被压抑着,积累了更暴烈的力量?

还有西北境。如今崔白接触过的几个守夜人,都曾经在西军中服役与战斗。西北境的暂时平静,却不如宋辽之间兄弟之盟正式,随时发生一些中小规模的武装冲突,夏国的崛起,也牵制了大宋相当的军事与后勤力量。

大宋的高层,通过盐铁对女直的贸易,显然也有扶植女直对抗辽国的阳谋。好古兄没有直接摆到桌面上来说,已经算是给了崔白面子。

然而,崔白总觉得自己对好古兄的观察与倾听中,忽略了一些什么东西,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但仍然找不到头绪。

“喝酒喝酒!”江通一直不说话,这会儿端起手中的耀州窑斗笠盏,要与王楷一决高下。

张好古也一口喝干,咂咂嘴道:“还是昨天丰乐楼那个烈酒够劲儿,老子现在喝啥都觉得跟饮水似的,淡出鸟来!”

刚才那个满口经书的年青人一转眼就变成了军中粗豪汉,让崔白也是无语。

瞬间,崔白醒悟到自己忽略了什么。眼前这个年青人,既是辽国上京城中满腹文章的贵胄皇子,也是东京道披坚持锐的陷阵大将,还是军机府老谋深算的间谍头子——甚至在公共场合伪装成蜀州富二代,也是毫无破绽。崔白在之前对他的一切观察,哪怕是事先处心积虑进行了各种布置,得到的判断真就那么可靠么?

崔白在内心狠狠地敲了一记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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