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四叔”将大氅取来,极体贴地伺候着崔白穿了。深青色的万字不到头暗纹缎子面料,罩着雪白的银貂皮衬里,领子是大毛出锋的猞猁皮,穿在身上还没系带,就暖烘烘的。
“这是母……娘亲交待针线人给我做的,原本比着我的身量,我怕穿了一季就小了,怪浪费——今年我长高不少呢!就让裁缝多放了两寸的余量,崔白你穿上倒是正好。”
玥儿身高四尺九寸,合一米五五。对于这个时空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已经不算矮,而确实如她所说,很快恐怕还要长一截呢。
玥儿眼睛亮晶晶地打量着穿上大氅的崔白,又道:“可惜还缺个鱼袋挂在腰上。”
崔白也笑:“我要挂个鱼袋在腰上,还不被开封府的拿了去,招摇撞骗么。”
所谓鱼袋,原是本朝官服制度中,高品级官员身份的象征。六品以上,服绯,即浅红色官衣,佩银鱼袋;四品以上,紫袍金鱼袋。
说笑间,天气已经半明,灰黄的云层越发厚重低垂,这雪眼看是要下来。
上了玥儿的车,才发觉这辆外观不起眼的髹黑漆四轮马车,内里却十分奢华。车厢内壁都用丝绒包裹,夹层中多半还絮了丝绵,又软又隔音。靠马头那大半空间,相对着固定了两张带靠背的软椅,跟沙发相似,中间有张小几。隔着两侧车门靠后,又有两个座位,却是专为护卫乘坐,通过尾门快速上下车也方便。
从外城西侧靠南的新郑门,进内城西南角的宣秋门,再绕到到宫城东边的东华门外大十字,足足有七八里远,马车要行两刻钟。
从正月十一夜间在白家烧饼店里第一次见到玥儿,这次见面已经是第四次。就算除去里瓦子那次,是玥儿处心积虑地让人跟踪的结果,也有三次算得上是真正的巧遇。东京汴梁城外十多里,居住与生活着二百万人口。三日之内,二人的活动轨迹在人海之中如此频繁地交叉碰撞,让曾经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崔白,也产生了似乎冥冥之中有所主宰的感觉。
当然,这并不是说崔白对玥儿就产生了情愫这样的东西,作为一个实际上拥有二十八岁灵魂的人,他只是觉得玥儿很特别,很自然地对她有种亲近。
对于玥儿的真实身份,崔白有相当自信的判断。观察人与事物的细节,由此推衍出可靠的结论,本就是崔白的强项。正因为如此,玥儿的“胡闹”,她与青龙社帮众的相处方式,还有她面对手执利刃的凶顽者的反应,都让崔白觉得,她代表了这个自己穿越来到的瑰丽时空中,最纯粹,最美好,而又最脆弱的东西。
崔白曾经是特殊战线上强大的战士,如今又鬼使神差地加入了守夜人,两世的身份,都是为了守护。昨天晩上与刘葳之间试探多于沟通的交流,使崔白得到了一些模糊的信息,唤醒了心中的焦虑。这个时空的大宋,比崔白记忆中的“历史”要强大一些,在某些方面要先进很多,甚至于眼前这个东京汴梁城,都更加的繁丽雍荣。然而,那种潜伏在北方铅灰色云层中的暴虐,凝结在森然空气中的铁腥,就如同今天的天气,冰冷的雪,随时会飘落。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崔白默默念道,无来由地,胸中一痛。
“这恐怕是残冬最后一场雪。”玥儿欣喜地看着从她掀起一点的窗帘缝中飘进来的一片雪花,榆钱大小,缓缓落在崔白肩头,羽绒一般的六出分枝在青色缎面上瑟瑟颤抖。“正月十九收灯后,就该出城踏青访花了。”
东华门外的早市正接近高峰。
每天最早的一大批食客,多是待漏的朝官与他们的随从。现在早朝已经开始,这周边纵横几条大街上,就洋溢着市井的味道。
“周待诏家的瓠羹我从小就爱吃。”玥儿喜滋滋地用银汤匙舀着定窑白瓷碗里的羹,“但要好吃,就还得来店里,买回……买回家去的,要么温吞吞,要么再热一下就澥了。”
崔白呆在第一司地下禁闭室的那个早上,王楷带来的早餐中就有一碗周待诏家瓠羹,确实不如坐在店里滚热的好吃。羊肉脂香与米香混和成浓郁温厚的复杂味道,又加上羹端上来时才浸入的幼嫩瓠瓜藤尖的清香,简直就象泼墨山水中以细笔描画的纤细竹丛。
崔白心满意足地吃完最后一口,才跟玥儿提起借用青龙社帮众的想法。玥儿当然开心——她不用再偷偷地让人跟着,就可以知道崔白的一举一动。
“青龙社到底有多少人,我都搞不清楚。”玥儿得意洋洋地说,“其实不光是贩鱼的,这满城箍盆桶的,编藤篾的,多有青龙社的人在。还有各处酒店食铺的小二哥,虽不算我青龙社的人,却与社中弟兄多有交好,无论有事无事,打探传递消息,尽都使唤得。正好,让宋家兄弟跟着你,他俩满城的人头都很熟。”
既然说到青龙社,崔白忍不住就问玥儿,“跟大河社的过节,你打算怎么办?还有黑水社,你把车鱼入城的量提高了好几倍,人家要跟你打擂台,也不是不讲理啊。”
玥儿有些尴尬,“你都知道了?其实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原先我觉得社里的公费太高,各处鱼市上鱼牙子克扣得也太狠,鱼贩们辛苦一日,所得不过糊口而已,所以才夺了袁老三的位……结果,这个月来,不但自己贴了好多钱进去,还把其他几个行社都得罪完了!”
说完又笑:“昨天你上台去争交,我倒是赢了不少钱呢!转手又填到社中公费里去了。”
崔白道:“眼看也要开河了,能坚持就再扛大半月吧。只是不要再跟黑水社和大河社冲突,大家退一步。我这里倒是有个想法,只是贩鱼这一行,从前完全不懂,还得细琢磨琢磨。”
“难道你还懂做这小本生意的事?”玥儿听崔白信心满满,也是有些不信。
“经世济民,非是小道。我在这上面,倒是颇有些心得,日后便知。”崔白摇头晃脑,做出一幅酸子模样,引得玥儿又发一笑。
干鲜鱼品市场,是汴梁城经济与民生中非常重要的一环。肉蛋禽,在这个时代,都要消耗相当的人力与粮食资源才能生产。没有集约化养殖,没有先进的抗疫病能力,肉蛋生产还面临相当大的风险,所以价格很难降低到占人口大多数的平民百姓经常能够消费的水平。
鱼虾却不同,所谓大自然的馈赠,生产过程不过是捕捞。而盛世中食盐供给的充足,又使各种水产品干货的运输与保存变得容易。所以,除去冬日里“车鱼”这种特殊的奢侈品之外,大量的干鲜水产品,价格低廉,是二百万人口的汴梁城中平日最大量的优质蛋白质来源。
海量的市场,依赖大量人力的运输与分销系统,造就了涉及十万计就业机会的庞大行业,也形成了几大巨头把控市场的现状。在这个行业中最底层,也是数量最大的就业者,是典型的城市流氓无产者。他们又被青龙社、黑水社、大河社等等“行业公会”组织与管理起来。这种组织管理与控制,虽然很原始,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只是这些掌控者们,还远远没有这种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