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
朱允熞在思索着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十分清楚,设置百姓监督司,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官员的贪污腐败问题。
反贪反腐,自古就是老大难。
但无论什么时候,腐败都是慢慢积累,一点点开始的。
等待一个人大病之后,再去治疗,纵然能起死回生,也算不得什么神医。
真正的神医,是在一个人还没有病的时候,始终让他保持健康的身体。
有小病也不至于发展成大病。
看起来没有救任何人,实际上救的却是千千万万的人。
所谓善战者无赫赫战功,正是如此。
百姓监督司的意义,也在如此。
治病救人,惩前瑟后。
百姓监督司至少能让表面上的风气大转。
贪污腐败,只能在暗中进行,不敢在阳光下公开。
在老百姓的感受中,能切切实实的感受到风气的转变。
仅在金陵一地,当然还远远不够。
百姓监督司仍不断的向地方派出人马。
不过,为了保证人员的纯洁性,扩张的速度并不算太快。
朱允熞再三交待杨士奇,这种事情,宁愿慢一点,也要严格挑人,严格培训。
万事开头难。
百姓监督司是从零开始选人。
严格控制,保持队伍的纯洁,十分重要。
随着百姓监督司的深入,商税征收的数额,竟然又上涨了不少。
但许多普通商户,却反而感觉经商环境比以前更好。
敲诈勒索的衙役消失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以前那种大大咧咧,随手收钱,随便敲诈的衙役官差,一個个都夹起尾巴做人。
谁都知道,有百姓监督司看着呢。
一旦被捅到那里,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对官老爷们来说,可能是被斥责为御下不严,被在官员考功薄上面记上一笔,影响他的官途前程。
但官老爷受影响,回来还不得重重责罚衙役吗?
吃板子,丢差事,都算是轻的了!
谁还敢呢?
正所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站在国家宏观的层面,当然是那些大贪巨贪,位高权重的人影响更大。
但站在普通老百姓的角度,他们打交道的人,却是最低一级的官差衙役。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
一名官差衙役随便刁难一下,就能让许多百姓有口难言,受尽苦头。
他们没有品级,也不是官员。
在官员眼中,他们只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
可在平民百姓眼中,却是惹不起的存在。
百姓监督司设立之后,这一局面,终于得到了彻底的扭转。
自然让百姓们交口称赞。
“太孙殿下这一招高啊,自古以来,最难治理的,便是胥吏。”
姚广孝叹道:“皆言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但依贫僧看来,实际上,与帝王共治天下者,非是士大夫,而是胥吏。”
“要治理他们,最为困难。”
“别说治一国,便是治一县的胥吏,也极为不易。”
“如今太孙殿下设置百姓监督司,对于高官重臣,仍难以监督,但对于基层胥吏,却有奇效,妙,妙,妙!”
高官重臣的贪污腐败,往往十分隐蔽。
仅仅靠百姓监督司,能查出来一些,但不可能全部查出来。
或者说,一开始没有防备,能查出来不少。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会越来越隐秘,要查出来,就困难了。
这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当然,也不是说百姓监督司就对高官重臣毫无办法。
至少,他们不能再如之前的欧阳伦那般嚣张行事。
只能说,他们隐蔽起来之后,就难以查到实证。
但胥吏不一样。
胥吏要与老百姓打交道。
他们有做哪些事,没有做哪些事,老百姓都门清着呢。
随手一个举报,谁还敢胡作非为?
而且,还有不少本性善良的胥吏,之前在裹胁之中,也不能不收受贿赂,与同僚同流合污。
否则,就会遭到排挤,难以立足。
而现在有了百姓监督司,他们才能名正言顺的拒绝。
事实上,这种胥吏并不在少数。
但劣币淘汰良币的情况下,他们也只能和光同尘。
正如后世很多人讨厌喝酒,但身在官场职场,又不得不喝酒一样。
只有明确且严厉的禁酒令,才能刹住这样的歪风。
这就是高层治理的重要性。
仅靠基层自身,不管品性多好,他都无可奈何!
因为他改变不了环境,除了顺从之外,别无选择。
唯有高层,掌控整个社会发展方向的人,才有能力做出根本性的改变。
这正是他所做的事情。
朱允熞淡淡笑了笑。
他刚穿越到大明的时候,也认为这个时代的大明,一定还没有啥腐败之风。
毕竟老朱杀了那么多贪官。
剥皮的官员,都还在县衙门前供着呢。
但后来亲眼所见所闻,却是推翻了他原来天真的想法。
事实上,这个时代的官员,胥吏,对待百姓,比后世要狂妄多了。
如卜家以为有蓝玉撑腰,就十分嚣张。
衙役也敢公然收受茶棚老板的贿赂。
欧阳伦的家仆,更是胆大包天,连朝廷的税吏都敢殴打。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慢慢也就想通了。
归根结底,是这个时代的人,还有着深入骨髓的特权思想。
老子都当官了,老子都是朝廷勋贵了,老子是皇亲国戚,骑在你头上拉屎又怎么了呢?
你还不服吗?
而一般的普通老百姓,也就忍气吞声了。
二来嘛,虽然有上告的规定,但以民告官,哪怕是告一名没有品级的衙役,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告状的成本非常高昂。
高到普通百姓难以承受。
如果是越级起诉,那更是不管有理没理,先打一顿板子再说。
故而,除非被逼得走投无路,否则,他们根本不会去告。
说白了,制度的设置,就是只有重大冤屈,才允许你去状告官员。
一般的委屈,你老百姓就应该忍着,这才是顺民。
百姓监督司的存在,则有点像后世的举报热线,随时都可以去告,没有任何成本。
而且,百姓监督司还是分开独立的机构,不受地方官府的制约。
通过严格的内部控制,杜绝他们与地方官府勾结的可能。
这仍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但可以让官员和胥吏都夹起尾巴做人。
事实上,也让他们当中的好人,有了不被裹胁的底气。
让社会风气好转。
如若不然,在那种环境之下,任何官员和胥吏都改变不了什么。
更进一步的治理,则需要时间的积累。
“你也无须奉承孤。”
朱允熞笑道:“说起来,设置税务司之事,已迫在眉捷。不过,税务司非同小可,孤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主管人选。”
“老和尚,你可有什么人推荐吗?”
财政和税务必须分开。
像现在都由户部一手抓的情况,急须改变。
而且,在朱允熞的设想中,税务司将是一个极其强势厉害的机构。
就如同后世的鹰酱帝国的税务局一般,无孔不入。
还有一条,那便皇亲国戚,勋贵功臣都要与平民百姓一样的交税。
现在仅仅只限于商税,将来也是会扩张到田税以及其他所有的税种。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以反土地兼并为要务。
但另一方面,却又给予官员和贵族不交税的特权。
这就是南辕北辙了。
交税的怎么和不交税的竞争呢?
竞争不过,可不就得被兼并吗?
那还怎么反土地兼并?
故而,历朝历代,这个问题近乎无解。
真的没有聪明人看透这一切吗?
当然不是!
只不过,掌权的是贵族和官员啊!
天下哪有自己向自己开刀的道理呢?
所以,反土地兼并的口号喊得很响。
但对于根本问题,却视而不见。
皇帝哪怕心知肚明,因为要依靠官员和贵族治理天下,也只能听之任之。
但朱允熞却决心解决这个问题。
税务司的成立,将直指这一点。
当然,他不会太过于冒进。
毕竟,老朱还活着,还需要他老人家的支持。
田税和其他税,不能着急。
但仅仅是现在的商税,税务司监管,也刻不容缓。
不然的话,朱允熞相信,如今因欧阳伦和赵勉之死,而一时害怕,惊恐交税的皇亲国戚,武将勋贵,很快又会找到新的逃税之法。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深信这一点。
治标之法,终究不能治本。
但这样一来,税务司的主管人选,就极为关键。
这个人,不仅要有足够的才能,还要铁面无私,要不惧任何皇亲国戚,武将勋贵的压力。
之前自杀的户部尚书赵勉就是前车之鉴。
他之所以敢贪污受贿,一方面与自身的品质有关,另一方面与他那个贪得无厌的老婆有关。
更重要的是,他身在局中,拒绝不了皇亲国戚和勋贵功臣的施压。
如欧阳伦这样的让他开一文钱的缴税文书,他不得不开,不敢不开。
给这些人开了,便会着给自己也捞。
这就是心理学上的“破窗效应”。
反正不管怎么做,都是违法了。
为何不给自己捞呢?
于是乎,赵勉就这样一步步越陷越深。
税务司总管要承担极大的压力,非一般之人能够胜任。
在朱允熞看来,有些人没有能在青史留名,或许只是时运不济。
但能力才华,都无问题。
不过,他自问也没有神明之眼,能一眼将人完全看穿。
所以询问姚广孝。
听到朱允熞的问话,姚广孝沉思了许久,方道:“税务司主管之职,非是小可,寻常人胜任不了。”
“举贤不避亲,贫僧倒是有一个人选,向太孙殿下推举。”
“只是还望太孙殿下,不要以为,贫僧有任何私心。”
朱允熞哈哈大笑,道:“老和尚,你尽管说,孤又岂会怪你。”
“好!”
姚广孝道:“还有一条,要起用此人,非得陛下同意不可,太孙殿下能不能做到,还需深谋。”
朱允熞笑问道:“莫不是犯了什么重罪,被谪贬之人?”
有这样的人物,也不足为奇。
被贬之后,一生郁郁不得志。
空有才华而无施展之地。
朱允熞也相信,历史上这种被埋没的人才很多。
“那倒不是。”
不料,姚广孝倒是摇了摇头,道:“只是此人的身份非同小可。”
接着,他正色道:“税务司主管人选,贫僧向太孙殿下举荐燕王朱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