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说下去。”洪承畴显然对赵平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挥手示意他继续说。
“大人,如今绥延是个什么情况,大人比我等清楚,如杨什长这般情况的边军士卒更是多如牛毛,属下自军营来此时,营中皆为什长叫屈,换了谁的父母姊妹遭此羞辱不想暴起杀人呢?”
赵平戎盯着洪承畴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洪承畴闻言,眼睛微微眯了眯,然后玩味的开口说道:“这些与本官又有什么干系?”
“敢问大人,此番来绥延当真只是督军粮这般简单吗?”赵平戎毫无惧色的问道。
“不然呢?”洪承畴反问道。
“小的斗胆猜测,此番大人来绥延,名为督粮,实为督军!”赵平戎也豁出去了,洪承畴来绥延的目的杨兆那日闲聊时给他们分析过,如今干脆赌上一把了。
果然,闻言洪承畴脸色一变,颇为疑惑的问道:“怎么说?”
“绥延与陕西,互不统辖,如今绥延边军南下平叛,究竟是听绥延的,还是听陕西的?只怕陕西巡抚大人也是有自己的计较,而如今派洪大人来,想必在其中有所盘算!”
“有意思。”洪承畴闻言连连颔首,然后开口说道:“便算是你说的都对,那救不救此人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的斗胆猜测,洪大人与绥延诸公相处并不愉快”赵平戎抱拳说道。
“何以见得?”洪承畴一愣。
“诸公皆居住城东,而独洪大人居住城西,这难道不是疏离吗?再者说,小的们久在榆林,自是知道本地将门恃武而骄,素来不讲文人放在眼里,当初朱抚台力压群雄,也是靠着一身弓马本事,大人本是南人,此番又以文官督军,自不会被榆林将门待见!”
赵平戎不卑不亢的说道。
“小小边卒,识量如此,倒是让人叹服,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洪承畴不由得感叹了一句,榆林的要害倒是都被赵平戎点了出来。
“回禀大人,皆是那日什长酒醉后与我等分析的。”赵平戎抱拳实话实说道。
“这般见识,却只是个什长,实在是屈才了,不过光这些,你还是不足以说服我救他。”洪承畴捻着胡须,摇头说道。
“什长曾经教我们,御将不如御兵,战场上厮杀搏命的不是参将游击,而是那些流血流汗的士卒,既然将门轻视大人,大人何不收军心?什长曾给俺们讲过千金市马的典故,如今大人为何不以什长为马骨,以此收边卒之军心呢?”
赵平戎直接点出了自己的想法,洪承畴作为陕西的官员,想要跟榆林的将门打成一片那是痴人说梦,但南下平叛确实是个功业,洪承畴也不忍心放弃,当下最好的办法便是釜底抽薪,直接拉拢士卒,如此或许有转圜之地。
果然,洪承畴闻言默然不语,未几喃喃说道:“倒是一招釜底抽薪的妙计。”
旋即,抬头说道:“你们且先回去,你家什长的事情,我已经明了,自会去转圜一二,不过结果如何,本官却是不能保证。”
能有洪承畴这句话已经是难得了,赵平戎、高保权不敢再奢求什么,连忙跪地叩首,以示感激之意。
洪承畴愿意出面,至少说明杨兆的事情有了一线转机......
两日后,榆林的监狱。
离杨兆处斩的日子只剩下一日了,大军后天开拔,明日朱童蒙会校阅三军,然后杀杨兆祭旗,这些事情狱卒已经告知了杨兆。
得益于杨桃穿着素服哭街,杨兆的事迹榆林已经广为流传,孙威素来在榆林名声就不好,如今杨兆杀了孙威,百姓不仅不指责他,反而视他为英雄,狱卒自然也敬佩他的很,入狱以来倒是没受什么苛待。
“杨家二郎,有人来看你来了。”一阵声音将睡梦中的杨兆吵醒,狱卒带着一串钥匙,跟一个穿着湛蓝色行衣的中年人。
杨兆揉了揉眼睛,借着微亮的火光,审视其来人的相貌。
与这个时代大部分相比,长得是相当周正了,而且看这颇为细腻的皮肤便知道不可能是边关人士,行衣是由上好的锦缎制成,断然是显贵人家,脚上蹬着皂靴,却不见一点泥泞,说明此人定是坐轿前来......
“你便是杨兆?”来人开口问道,通过口音可以听出浓烈的闽南腔,这跟绥延本地的官话是完全不同的,而如今绥延操南边口音,又如此显贵的人物,便只有那日进城的陕西督粮参政了。
“属下杨兆,见过参政大人!”杨兆翻身行礼,铁链碰撞的哐当哐当作响。
得益于狱卒的厚待,他至少不用上了几十斤的枷锁,只是双手被铁链束缚了起来。
“你是如何知道本官是参政的?”洪承畴闻言一愣,旋即奇怪道。
杨兆也不隐瞒将自己的分析一一说了出来。
“不错不错,如此心思细腻,倒是个将才”洪承畴并不吝惜夸赞,旋即一挥手,示意狱卒为自己搬来了一个小马扎,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
“你的兄弟,求到了本官这里,要本官救你,他们也给本官说了,人并非你所杀,而是他们所杀,既然如此,为何要顶罪?”洪承畴捏着胡须问道。
“都是一个行伍出来的兄弟,何忍他们受此戕害?再说事情皆是因我而起,若非是我要他们随我去教训孙威,何至如此?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倒是也不惧这死亡。”
杨兆这个死过一回便是指得穿越,只不过洪承畴全当他说的是战场上的艰险。
“倒是重情重义”洪承畴自己虽然颇为可笑这种“江湖义气”,但嘴上还是赞许道,毕竟他虽然不信这个,但别人若是对他如此义气,那自然是极好的。
“本官有意保你一条性命,不过你得证明你值得不值得本官保”洪承畴开口说道。
“生死有命,若是当真要死,兆也没什么怨言。”杨兆眼神空洞的说道。
穿越三年,杀人无数,边关浴血,如今进了监牢,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这三年浑浑噩噩,浑如行尸走肉,如此活下去又如何?不过是周而复始的杀人,最后死于他人之手,这样的生活,说实话他厌倦了。
“且莫要这样说”洪承畴抬手打断了他,然后开口问道:“你那兄弟语出惊人,但都说是你教于他的,此番本官便来考校一番他所言是否属实,若是属实,莫说是救你了,日后保你个远大前程也不在话下。”
杨兆对这些倒是看的开,只是人家拉下身份来救你,你总归礼数是得讲一些,于是还是恭顺的拱手说道:“大人请讲,属下自当知无不言。”
“好!”洪承畴哈哈笑了起来,然后话锋一转问道:“依你之见,此番南下平叛,当如何做?”
这话可就大了,大到已经不是杨兆这个级别能考虑的问题了,洪承畴没有指望他回答上来,只是想看看他的应变能力,洪承畴已经隐隐感觉到,陕西有大乱的征兆了,日后若要建功立业陕西便是绝好的地方,如此何不培养一批自己的亲信?
却不想这个问题丝毫没有难道杨兆,毕竟死到临头,杨兆也难得再藏什么锋芒了,当即开口说道:“陕西之祸,祸不在陕西,而在辽东。”
闻言,洪承畴眉头当即就耸了起来,就这一句话,便已经超过了朝堂上许多大人了。
“你继续说。”
“努尔哈赤起于辽东,遂至萨尔浒之败,自辽乱以来,大收辽饷,丧失失地,溃散之兵入陕西为盗贼,而催收之饷,敲骨吸髓,让百姓不得一日安寝,故辽东之乱不解,陕西之乱本就是无解之局。”杨兆徐徐说道。
“大凡王朝历二百年之数,土地兼并不可避免,而土地兼并则穷富悬殊,穷者几无立锥之地,当初辽乱之始亦是如此,陕西如今土地为宗室,勋贵,豪门大户所瓜分,百姓或是为佃户,或是为流民,常此以往,岂有不乱之理?而治理国家,不治已乱,治未乱,若不能遏制豪强,扶助贫弱,则陕西之乱不能解......”
杨兆跟洪承畴谈了足足一个时辰。
许是自知难逃此劫,杨兆丝毫不掩饰自己所学了,愣是憋出了三条策略。
第一,给予农民永佃权,以法令形势维护佃农的权益。
第二,普及新作物,以此来对抗日益严峻的自然灾害威胁。
第三,减少税收,废除士绅优免。
三条都切中要害,但洪承畴一条都做不到,莫说是他做不到了,大明朝廷也做不到,不过饶是这样,洪承畴已经被杨兆所震撼了。
此人的才学绝非一个边军那么简单,尤其是杨兆最后那句预言:“陕西之乱一起,与辽东并为大患,朝廷终有乏力之日,而建奴经营辽东日久,一旦西结蒙古,东服朝鲜,异日中原大乱,则蒙元之祸复现也!”
这句话让洪承畴脊背发凉,他突然发现,杨兆的判断居然异常有道理,陕西已经是大乱边缘,一旦东西同时为患,已经衰落的大明真的有这个力量力摧两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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