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人的人命,洪承畴说取就取,仿佛一个玩笑一般,这让杨兆刚刚对洪承畴升起的丝毫好感,瞬间荡然无存,刺骨的寒意从脊背上涌起。
所谓的四百俘虏,杨兆是知道的,根本没有几个贼人,称的上贼兵的早早就在突袭中被取了首级邀赏了。
被俘的大部分都是跑不动的老弱妇孺,这些人哪里谈的上什么反心,都是活不下去附从而已。
“属下以为,这四百人多是无知愚民,哪里有胆子反叛,不过是从众附从,不如施恩释放,也可以彰显朝廷的恩德。”
杨兆吞了一口唾沫,拱手谏言道。
岂料洪承畴却丝毫没有要听他的意思,猛的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语。
“若是附从便可以免罪,日后不知陕西有多少人附从,本官便是要让天下知道,胆敢竖起反旗,对抗朝廷的人,定然不会有好下场!”
洪承畴不容置疑的再次重申了自己的立场。
施恩?那是不存在的,洪承畴要做的便是把这些人都变成他晋升的台阶。
“大人,这是四百人啊,还多是老弱妇孺,怎么能一言杀之!都是些活不下去的百姓,他们有什么过错,真正为祸朝廷的是那些盘踞乡野的地主豪绅,百姓何辜啊!”
杨兆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动手去处决四百个百姓的,这跟刽子手有什么区别?
虽然在这个年代,这样的行动甚至不值得在史书上书写,但杨兆是个人,还没有蜕变成那些军头一般野兽的状态。
洪承畴没想到杨兆居然顶撞自己,按照他的设想,自己已经百般拉拢杨兆了,此番处决战俘,也是交给他去做,并且承诺会算作军功,这是天大恩德,结果杨兆居然丝毫不领情,反而还为叛贼张目。
于是洪承畴当即冷下了脸,抬高了音调说道:“杨管队,你需得知道,本官将此事交由你办,是信的过你,四百个人头,足够保你个把总的前程,本官知道,那王元化跟你关系不睦,多次侵占你的军功,你若是此番好好把握,日后还何惧他?”
洪承畴觉得自己开的价码已经足够高了,杀俘,算是对杨兆最后的考验。
因为他看的出来,杨兆这个人颇为“软弱”,只要此番动手杀了这些匪徒,他就会彻底把杨兆当做亲信。
杨兆何尝不知这是洪承畴要的投名状,只要自己动动嘴,将这四百个无关紧要的人头砍下来,那么他的前程便可以正式起飞,加以时日,便是做个左良玉一样的角色也不是不可能。
但杨兆更知道的是,突破底线只有一次,这一次过后,日后再做起这样的事情只会越来越顺手。
他自是可以把自己当做一个枭雄,毕竟乱世之中只有枭雄活的最为精彩,若是能再多打些胜仗,三百年后自然有人给自己洗白。
想想十几年后,孙传庭跟李自成大战陕西的时候,不也是大肆屠戮农民军的家眷吗?麾下的将领不照样杀良冒功吗?不还是被奉为“传庭死,而明亡”,甚至不乏影视剧为其歌功颂德。
孙传庭做得,他杨兆自然也是做得的。
何况四百人而已,死了在历史上都不会掀起些许波澜。
但杨兆觉得,人还是要有基本的人性,若是当真完全成为这个时代军头一样的人物,他也就不是他了。
虽然现在不能兼济天下,但却也不能为了功名利禄,拿着无辜百姓的滚滚人头当垫脚石!
念及如此,杨兆坚定的说道:“大人,恕属下不能从命!若是四百个鞑子,大人要属下杀,属下咬咬牙也就杀了,但这些是我大明的百姓!他们只是求口饭吃,有何错之有?真正错的难道不是那些让百姓活不下去的士绅!那些腐蚀国家根基的宗室......”
“住口!”听到宗室二人,洪承畴当即脸色大变,厉声呵斥道:“杨兆,你当真是胆大包天,这话也是敢说的吗?不要脑袋了?”
杨兆一时口快,不小心将宗室给说了出来,被洪承畴一吼,连忙抱拳告罪,但是在杀降的问题上还是咬死不松口。
洪承畴看着杨兆死硬的样子,叹了口气,然后背着手起身说道:“你这是何苦呢?本官有意栽培与你,放眼整个陕西,谁有这般的机缘?再说了,昔日白起坑杀赵卒四十万,不亦是名将?今日不过杀四百贼人,为何畏手畏脚?何况,便算是你不杀,本官亦会让他人杀之。”
“大人!白起杀降,尚且是国战,都被叱骂百年,赵人恨秦入骨,今日陕西之民乃是我大明之百姓,杀之如仇寇,岂非是让陕西之民皆恨朝廷?属下以为,诛其祸首已是足矣,对于附从百姓,更应宽宥!”
杨兆并不为洪承畴所动,坚持请命道。
“冥顽不灵!”
洪承畴终于火了,猛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厉声怒斥道:“当初本官见你颇有才干,才保你一命,却不想你软弱至此,竟为贼人张目!”
“属下感谢大人活命之恩,但是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岂能背天理而行?”杨兆毫不畏惧的盯着洪承畴朗声说道。
“天理?公论?”洪承畴闻言冷哼一声,不屑的说道:“幼稚!”
旋即随手从案几上取来一块酥饼,朝着杨兆扬了扬,然后说道:“这是一块饼,今要分于十个饥民吃,当如何?”
杨兆知道洪承畴意有所指,朗声说道:“自是均分,使每人得以食之。”
“笑话,如此小的一张饼,分于十个饥民的后果那便是十人俱饿死!”洪承畴冷哼一声,一脸不屑,然后猛的将饼掰成两半。
“这块饼就如同陕西,十人分之,那十人都得死,若是杀其五人,则剩下五人尚可苟活,若是杀其七人,则余者可以俱富足!”
洪承畴将掰开的饼猛的丢在地上,厉声说道。
“如今,陕西民乱,正好给了朝廷剪灭不法以活良善的机会,你说说本官有什么好犹豫的?做事岂能惜名?但为天子解忧,便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职责,懂吗?”
洪承畴一幅忠臣良相的样子,开口劝说道。
若非是洞悉洪承畴这一生的作为,杨兆倒是真觉得他是做事不惜身的忠臣了,可惜洪承畴不是,这拙劣的表演显得那么滑稽可笑。
洪承畴说的并没有错,杀掉陕西七成人口自然陕西剩下的人便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
但显然,这七成是不包括那些士族豪绅的,那些人占据了陕西八成的土地,然后让剩下的庶民去争夺剩下两成的土地,临了还要对那些喊不公平的人扣上一个“作乱”的罪名。
如此行为让杨兆简直觉得可鄙可笑。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杨兆觉得无语至极,淡淡的念道。
洪承畴闻言,眉头一挑,杨兆念的这句话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这让洪承畴心中非常不满,杨兆是他看重的人,却不想居然这般软弱,倒是他没有算到的。
“本官最后问你一遍,你是杀还是不杀?”洪承畴眼神凌厉的逼问道。
“便是大人现在取了杨某的项上人头,属下也断然不会杀手无兵刃的百姓的!”杨兆抱拳坚定的说道。
“好、好、好!”没有想象中的暴怒,洪承畴连声说了三个好,眼神中的凌厉褪去,剩下的是平淡和让人发毛的冷静。
“你走吧。”洪承畴倒是也没为难杨兆,摆了摆手,示意杨兆离去。
杨兆也无心再留,猛的一抱拳,然后便转身离去了。
他才一走,王元化便被洪承畴招了进去,洪承畴几乎对王元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王元化跟杨兆的反应截然相反,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应下了这个差事,这事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天赐的机缘。
等杨兆得知王元化带领骑兵将四百俘虏残杀殆尽的时候,虽然内心早有准备,但还是觉得一阵抽痛,第一次,他的内心开始动摇。
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战?自己,究竟在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看着脸色不好看的杨兆,高保权也能猜出一二,叹了口气说道:“真狠呐,四百人,割草一样没了,还有不少娃娃,这个姓王的真的是个畜生!听说洪参政已经保了他个守备,拿百姓人头换官位,早晚遭天谴的!”
杨兆神色复杂的看了高保权一眼,然后重重叹息一声,转身回了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