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舒赫德还在领兵,朱秀此去自然不妥。
一个是前朝皇族,一个是领军大将,即便没人关注,瓜田李下的事也得注意。
但舒赫德刚治水回京,如今在家里修整。
都是正白旗的旗人,朱秀去串个门问候一二什么的也算正常。
舒赫德府邸在南小街椿树胡同。府上比和珅的府邸气派多了。
朱秀在胡同口站定,在一处摊位上买了几个橘子。
周围没有旁人,朱秀压低声音:大嘴,舒家有没有人来?
有。王大嘴小心翼翼说道,半个时辰前,有个挺大的官来了,三十来岁,现在还没走。
挺大的官?
知道什么身份吗?朱秀随口问道。
王大嘴是侯府一个跑腿的,平日里接触不到什么大人物,不认识来人也正常。
知道。李大嘴点头,刚才几个下人来买果子,小的打听了一嘴,好像是富察啥的。
富察。
朱秀不由挑眉。
在乾隆朝,富察可是个了不得的姓氏。
人才济济算不上,但绝对是官运亨通。
乾隆第一任皇后就是富察氏。
还有乾隆小舅子广成傅清傅宁傅文傅宽傅新傅玉傅谦傅恒几兄弟。
以及傅恒的四个好大儿:福灵安,福隆安,福康安,福长安。
兄弟四个混得最差的也当过八旗都统。
福康安更是屡立战功,最后被封为郡王,牛到不行。
如今傅恒福灵安已死,福康安二十出头,福长安刚刚十五六。
这位三十多岁的富察,有可能是福隆安。
毕竟福隆安现在是正白旗满洲都统,来舒赫德府上名正言顺。
朱秀略一沉吟,眼睛又亮了几分。
来到门房,拜帖奉上。
舒府下人进去禀报。
朱秀站在门口,小声叮嘱:小六,待会儿我找舒赫德。你趁这个机会,跟他府上的管家下人好好沟通。
多塞点钱,务必把这老东西的作息喜好习惯统统问出来。
好嘞。丁小六拍着胸口保证,小的保证打听的明明白白。
一刻钟后,双鬓斑白的舒赫德小跑迎了出来。
成分什么的暂且不论,朱秀一等侯的爵位摆出来,整个清廷不给面子的人真不多。
侯爷大驾光临,老夫有失远迎,还请恕罪。舒赫德满脸堆笑地朝朱秀拱手。
朱秀还礼:不敢!今日冒昧登门,打扰老将军。
哪里哪里,侯爷快请。舒赫德爽朗一笑,从容起身,当先引路。
丁小六则待在门房,没有跟着进来。
两人来到正厅。
等仆从奉上茶水,舒赫德这才欠身问道:侯爷难得来寒舍,可是有什么见教?
朱秀脸上露出一丝黯然:不敢。适才小侯路过贵府,念家祖心切,特来拜访。
舒赫德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想你爷爷,来老子府上干啥?
只听朱秀继续说道:家祖在世时,因感念皇恩,时常想着为国效力,为皇帝分忧。
可惜身份所限,终究没能得偿所愿。故而时时嘱咐小侯,对朝中大臣,务必要怀一颗恭敬之心。
舒赫德老将军乃两朝老臣,功勋卓著,乃是家祖最敬佩之人。
刚才想起家祖嘱咐冒昧登门,还请老将军不要见怪。
舒赫德脸上露出一丝恍然,态度变得愈发和善:侯爷过奖了。老夫能得老侯爷青睐,实在是荣幸之至。
侯爷今日来得倒是巧,老夫刚叫人去请了戏班子,今日晌午便
话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人家还在守孝呢,请人听戏可太失礼了。
朱秀丝毫不以为忤,笑着说道:老将军好意,小侯心领。
这些时日小侯在家中常常念及祖父教诲,心有所悟。
可惜无法对人明言,今日打扰,也是想一解心中苦闷。
舒赫德捻须大笑:侯爷天资聪慧。既有所得,必然是让人振聋发聩之言,还请侯爷不吝赐教。
朱秀说道:家祖常说,我辈文人,有‘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
当今朝堂之上,能有如此成就的不过三两人尔。即便前推千年,也是屈指可数。
而这三两人,其中便有舒老将军。
轰隆隆
舒赫德只觉得自己脑门一阵闷雷炸响。
啥?我不朽了?!
朱绍美是不是也太看得起我?!
舒赫德口中喃喃。
读书的终极追求是什么?
状元及第甚至连中三元吗?
错了!
那是汉人才看重的东西,堂堂满族勋贵祖宗福荫,根本不在乎那玩意,弄个举人就足够给面儿了。
是留名青史吗?
这个也不难。
自古以来,史书汗牛充栋。即便在故纸堆里留下一笔,又能如何?
真正吸引他们的,是圣贤。
连魏忠贤这种货色都奢望自己成圣,更何况其他人。
圣贤三不朽,世人皆知。
眼前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居然说他舒赫德已经有此成就了
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只听朱秀笑着解释:家祖推崇老将军,主要便是因为老将军有‘三立’。
其一:立功。老将军参与平定大金川土司准噶尔部叛乱,乃至去年的临清平叛。更不用说将军还擅长治理黄河,卓有成效,活人无数,老将军功莫大焉。
舒赫德矜持点头,伸手捋了捋胡须。
大金川之战,朝廷派遣的兵将无数,他虽然获得不小战功,也因此图陈紫光阁。
但说到底,这功劳是大家的,他在里面算不得十分出彩。
直到乾隆三十九年,一旬之内平定王伦叛乱,这才是他最得意的手笔。
平叛后皇帝派他去治理黄河,反正连来回路程算上,总共花了6个月时间。
目前的黄河已经进入枯水期,自然不担心泛滥,这也算得上治水有功了。
至于明年再泛滥,那跟他也没了干系。
其二:立言。老将军虽是武职,却是不折不扣的文人出身。最让我家祖父佩服的,是将军身为帝师徐之孙却能不靠祖宗庇佑,按部就班地参加乡试,中得举人,这才走上仕途。
且老将军著作等身,立言二字,当之无愧。
其三:立德。老将军早在乾隆九年就提出过废除科举制。
其中列出科举制的种种弊端,小侯今日读来仍有振聋发聩之感。
虽然迫于无奈,朝廷仍在举行科举,但将军的一片拳拳赤忠足以让人心怀激荡。
能有如此舍己为公的品德,如此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又岂止一个‘立德’所能囊括
朱秀越说,舒赫德越觉得对方说的有道理。
心中大为感慨:
这老延恩侯朱绍美死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