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却之不恭,端起面前的酒,满饮了一杯,“承蒙将军器重了。”
酒过三巡,戴期问,“不知都司是哪里人士啊,可是山东方向来的?”
乐山摆手,“自不是,是打北方荒原之地来的,区区小县城,拿不到台面上讲,不提也罢。”
“北方什么地界,是否过了奉天?”
乐山思索一番,答,“还要再往前点。”
她说这话的初衷,是纯粹不想日后这些人与她再有些什么纠葛,这才将话题绕得越来越远。
话说完,她面不改色,端起面前的酒,喝了小半盏。
说这些话时,没注意到座上的长孙全绪,在她方才的阔阔谈论中,对她侧目了好几眼。
他的神情清癯,目光隐射在她光洁的脸上,渐渐柔和。
乐山不经意瞥过去,刹时如鲠在喉,目光稍对上,她瞬间收回。
要不得。
这人是在闹哪出?
而后推由酒力不胜,找了借口,快快离席了。
刚出门,走在亭上,闻铃握着手里的剑,吐出了一口气。
闻铃松气,引得乐山回头看她,笑,“这般紧张?”
闻铃握剑在手,心想不该紧张的,但细一想,还是有些绷不住,她面露惊慌,“他若是长孙将军的话,在咸阳的时候,我,”没少欺负他,“要算账的话,小姐”
“莫慌,都是笔小账,他哪里记得清楚,”方才宴上看时,此人起初还是正常的,这怎么两杯酒下去,就开始对她抛眼撒情了,想到这里,乐山一阵恶寒,“兴许都记不清了,当务之急啊,我们还是得”
别当务之急了,人已经到了她面前。
长孙全绪紧随着她,离了宴席。
乐山的话堵在了喉咙里,望着面前的人一步步走近。
乐山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不设防的动作,纯粹是素来的习惯。
若是他记仇动手,她也方便做出第一手的反应。
只是她的动作做完,在前头正在迈步的人,顿时停住了脚。
望着她这一身警惕戒慎的模样,他从廊上走来,在灯华下见到她的喜悦之情,瞬间被打碎,眉眼不再肃穆清冷,像霜打的茄子,面上蒙上了一层浓浓的悲戚之色。
他用万分受伤的眼神看着她,看得让人心碎。
乐山呼吸猛然一滞。
这副模样,他这副模样,分明就还是咸阳的那个三儿。
连脚步也不敢多迈一步,隔着几尺的距离,他像一只没人要的幼猫,眼睛里激荡着让人伤感的泪珠,第一次,面对面,以为还是她的三儿的身份,对她说出了话,唤,“阿姐。”
三儿……
“哎,嘿嘿,长孙将军,原来您在这儿啊,”身后同僚走来,纷纷对他见礼,“将军怎么就离席了。”
于此刻,他又恢复了正常模样,面容肃穆,不似个模样清秀的少年郎,与身边人道,“酒喝得多了,出来醒醒酒。”
待身边人散尽,他再要转身追去时,只看见,身后一片空荡,月华照旧,人早已离去了。
她不等他,总是不告而别。
他立在原地,神情一片受伤。
乐山哪还能对他告别,要在奉天安身立命的心思倾刻消散,她连夜收了行礼,就要走。
闻铃问,“现下去哪?”
到奉天本是她计划之内的事,到了奉天还要远走,这是她先前委实没有思考过的事情。
“总之奉天是待不得了,”若是长孙全绪着人把她暴打一顿,以解戏弄之恨,她述一述各中原因,那也相安无事,可现下,长孙全绪那小子,压根就陷入了戏局中,唤她什么,哦!阿姐,“去找裴泛。”
绕马疾驰出了奉天城,她自己先乐开了。
细一想,觉得自己倒像极了话本子上的薄情郎,有事没事的,她跑什么呀。
可算是追上了裴泛,裴泛见到她,甚是惊讶,“乐小姐!”
乐山诚恳与他道,“奉天的事不着急,我欲与你一道去汾州,老元帅的事,才迫在眉睫。”
一路快马加鞭,赶往汾州。
第日一早,天色未亮,长孙全绪在奉天替浑瑊送别,浑瑊收了他的酒杯,“你重伤未愈,回去歇着吧。”
长孙全绪答是,转头送完浑瑊,便去了城中客栈。
在客栈楼下,他踱着步,脚步来来回回有些盘桓,不敢上楼,特意遣了副将上楼去喊人。
副将上去跑了一遭,很快下了楼。
长孙全绪带着些许紧张,他甚至在想,一会儿见了她,该说些什么。
想的越多,重伤未愈的伤口处,血渐渐涌上了心头。
太过无措了些。
眼睛里冒着微光,做足了心上的准备,一会儿便要见到她啦。
“将军,”副将道,“掌柜的说,乐都司昨夜便出城了。”
乐山特意留了话,便是怕长孙全绪气极,会全城来找她。
可此时,听闻了这句话的长孙全绪,像雷劈一般,怔怔立在了原地。
她走了?
她又走了?
昨夜不是还说要投在他营中,愿为他效犬马之劳的吗?
长孙全绪本就重伤未愈,一口血到了心头,骤然听到副将的话,活生生呕了出来,吐出一口黑血,“她”
长孙全绪突然呕血,吓到了副将,上前扶住他,吓得厉害,“将军,将军!”
她这回又去了哪里?
乐山没来得及赶往汾州,京中密诏已下,卸郭子仪兵马大元帅一职,调往肃山修建皇陵。
消息传遍中原,彼时正在用午膳,听得如此噩耗,裴泛这般话少的人,气的也砸烂了桌子。
乐山怅叹了口气,皇帝太糊涂,边关战事不利,还枉信奸臣,与大将离间。
这样下去,盛世之景,早晚守不住。
乐山与裴泛说,“大唐盛世已去,恐要复前朝靖康乱世,长此以往,家国难在。我便不陪你去汾州了,这便去肃山,就此告别,珍重。”
“珍重。”
乐山只是做猜想,万万没想到,被她一语中的。
广德元年,天气越发寒冷,乐山在归程的途中,再一次听到噩耗,奉天被沦陷了,敌军已发往长安,欲进中都。
初闻得这个消息,乐山面色惧惊,“怎么可能,奉天不是还有长孙全绪吗?”
在咸阳的京郊,乐山遇到了浑瑊零散的旧部,再遇浑瑊,乐山大吃一惊,“浑将军,何至于此啊!”
原来敌军早有设防,知郭子仪被发往肃山,调离了长安,便火攻进军,三日不到的功夫,奉天就沦陷了。
家国面前,生死难当,“长孙全绪呢?”
“长孙将军,自奉天一别,如今才知他那日一病倒下,到今日却还没醒呢。”
什么?!
广德元年十一月,天空开始飘雪。
大雪封路,乐山还堵在回京的路上,长孙全绪未醒,众军一路逼退,骤然又听得噩耗,长安沦陷了!
长安沦陷,代宗逃到陕州避难,京中瞬间被占领。
无穷无尽的白雪,伸出的手,冻得握不住长枪,乐山站在悬崖边,遥望家河山脉,沁出了一行泪。
重活一世,她没有想到这个变故,史实总在更改,她以为,这一世,她低调做她自己,不做英勇天下的女将军,天下也不缺她,乱世英雄层出不穷,她也以为即使奉天没有了她,也有长孙全绪,却哪里知,阴差阳错总在一瞬间,奉天沦陷,长安也没了。
天下各路兵马正往长安去,国不可一日无都。
长安没了,那她的小侯爷呢?
那个自诩天下尽归他所有,富可敌国的沈璞,沈云舒呢?
他可还好。
“都司,都司!”
有人在唤她。
乐山抹了一把泪,听闻闻铃等人给她带来的喜讯,“长孙将军醒了。”
醒了便好。
乐山牵出了马,多日征战,闻铃受冻,脸色苍白无力,跟在她身后,问,“小姐,不进去看看吗?”
乐山遥望了营帐一眼,答,“不了。”
与浑瑊等人告别,她拜了个大礼,与浑瑊道,“将军,我乃一届女流,数十日抗敌,实在精疲力竭。守住了北面,终难敌军,吐蕃敌军已到了长安,国都尚且难保,咸阳城,怕也守不住了。”
浑瑊看出了她的用意,“乐小姐,你打算走了?”
“将军你看,举国兵力不弱,为何吐蕃敌军还能攻入长安?”
“因为郭老元帅被调离了长安。”
乐山叹气,“将军你也明白这个道理,国都无有调令,难道我们还要死守在这里吗?”
长安没有郭子仪,全国的兵力乱成了一锅粥,毫无统筹之力。
“唉!”
“将军明白我的意思就好,”乐山与他同敬了一杯酒,一口饮尽。
浑瑊道,“军中像你这般善战的人不多,像你这般英勇的女子更是史无仅有,你若走了,家国不安,何处为家,不如随我回铁勒吧,还可保一日安宁,我在一日,允你半世荣华,这般应允,还要走吗?”
我与你终究不一样,你是铁勒族浑部皋兰州人,是朔方节度使,即便新另君主,也与铁勒族无有太大关联,但乐山我,打小在长安长大,生是中原的人,死亦是中原人的一缕残魂啊。
乐山答,“走!”
走,这便回长安去!
打马回长安,有人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