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璞是在长安被沦陷那天,被敌人发箭,射中胸口受的伤,他身子弱,心脏处中了三箭,箭箭命中要害,失血过多,初时,没有哪一个大夫敢接手,只拿着千年人参吊着命,在床上,他躺了也快十天了。
乐山将他的病历从头看到尾,每日煎服的药,也都过了一遍耳目。
到别苑的那一日,她在他床头跪着,摸着他的手,望着他虚白的脸,一夜没动,保持着这个动作,守到了天明。
扶九是怨她的,甚至觉得她到今日才来的目的肯定别有深思,始终对她持有警惕的心思,直至看见她在床头侯着的模样,才算没忍心,叹了口气,屏退了屋里屋外的一堆人,关上门,出去了。
扶九没敢走得太远,在静处,默默观察着这边的动静。
屋头的大雪一连下了数日,可算消停了,寒风瑟瑟,吹着琉璃瓦锃锃作响,无边的月华铺下,映照着大地,像池塘的薄面,未曾被水纹荡漾开时的模样,清晰光亮,却显苍茫。
明天是个好天气。
扶九隐隐的,听得见屋内人的呼吸声,在这般静谧的夜里,忽传来那人的呼喊,揪动人心的隐语,扶九听清了,她唤,“七郎。”
早惦记着自家爷,那又为何要不告而别呢。
这样的时节,乱世当道,自家主子始终睁不开眼。扶九想,若是自家爷能醒来,若是自家爷不再去怪罪谁,那他就暂且先原谅她吧。
乐山在床头守了他一夜。
有些话没有说出口,但她的心一般人都能看得出。
乐山这几日,格外地沉默。
扶九与她说,“你若是想留下来照顾七爷,就把这身衣服换了,午时几位夫人还要过来,别让夫人们撞见了,不为别的,就方便些。”
“嗯。”
乐山换了身丫鬟的装扮,数月不着如此累赘的发饰,她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妆容上,自是有多清简便多清简。
打乐山来,沈璞贴身过手的活,都必要经了她的手。
她注意分寸,回回有人来探望时,她便会退于外间,不与众人正面撞上。
只是这日已是午后,一拨人照例走了一圈,在他的床头也哭了一圈,人散尽了,乐山才端着盆入内,方才定有人拉着他的手哭过,她知道他爱洁,便特意打了盆水来给他擦擦脸。
水温正正好,乐山将巾帕拧开,覆在他的额上,极尽细致地为他擦拭脸颊,一点点擦开,擦到颚下。
他比昨日又清减了。
乐山的眉眼在触动,细长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回抖动着,盆里的水面清晰,照出她忍受着疼痛的模样。
她放下了帕子,转过身去,将手摸在了他的脸上,修长的食指,轻轻划过他脸部的轮廓,不敢多用力,她的手粗糙,怕手上的纹络会划疼了他的脸。
这几日用药他能饮进小半碗,伤口处也不再溢血,只是千年人参还须吃着。
这便好,但凡能饮尽一些,也说明今日的情况,总会比昨日好。
扶九时常叹息,乐山却不这样,她不讲话,同他一道坐在屋檐下,扶九是在难过,但她是在醒神,醒完神,还要进屋去照料他。
入夜的时候,总担心他睡不安稳,将被子给他细细收紧了。
可事实是,他睡相很好,半分也不会动,便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望着他的脸,才在心里抽搐着,发疼着,像巨石压住春日里的一撮绿芽苗,那份痛意无尽绵伸,一下比一下痛得很,但又在某个瞬间,也许是下一个呼吸时,又被她有意识地死死压住。
他会醒的。
史实不该是这样。
她比任何人都相信他终有会醒的那日,她知道,他一向是个做大事的人。
但心里的痛不是绝望的痛,只是因单单看见他虚弱无力,连进食也要人喂的模样,才会觉得心头发疼,身体软地提不上劲,她明白,她是在为他,心疼。
脸擦拭完,巾帕被她随手丢在盆的一角,盆中的水渐渐冷却,她没有察觉,紧紧攥着他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
心上的一丝丝温度,透过手心传递给他。
帘外这时来了人,沈璞的母亲魏氏打入内,便见了这副光景,怒地一声吼,“哪里来的贱婢,这般没有规矩。”
跟在她身后进来的华阳公主见到此景,亦是惊呼了一声,静下心来,还是安慰着魏氏,“夫人莫生气,许是这丫头是新来的,不懂规矩也是有的。”
乐山缓缓坐起身,转过头,往后看了一眼,却没有站起身。
寡淡的眼神,细眼望来时,魏氏的脚步恍然一怔,被这丫头面上的一层薄薄的冷意惊到,憋在心口的气顿时沉了下去。
荒唐。
魏氏提了一口气,她还有怕一个不知名的丫头的道理,一瞬便又起了气势,到底是心疼自家儿子多一些,“确实是个面生的丫头,”随即朝外头喊,“朗月。”
朗月是沈璞在长安时房中管事的大丫头。
这几日相处下来,朗月多少知道这里面的厉害,主要是扶九都默许了,这便有了诸多事都交由了她来做的缘故。
这会儿夫人喊她,她进了屋来,被夫人训了话,只因她素来沉稳,这时竟放一个面生的丫头入内室,又做出那般伤风败俗的事来,这样想来,魏氏生气是有道理的,“七郎没有醒来,你就是这样糊弄着做事的?我看你这样,也不必在这处待着了,既做不好事,留着有什么用。”
朗月尴尬着,答,“夫人,乐姑娘不一样,她……”
这样说着,魏氏就全然明白了。
话里的意思好懂,说出来后,叫身旁的华阳的脸皮随着臊红了一圈。
魏氏收了些凛冽,面色不尽好,再去看床头那个喊话都喊不动,十分没有规矩的丫头,心里的不舒服仍占多数,“七郎竟有这样的相好,你个死丫头,在京时,怎么不见你急着对我说,”看这模样,是那个地方来的也说不准了,她转身与华阳道,“公主不如先出去喝喝茶,我与那丫头交代两句话。”
华阳面色下了一些,不再那般红了,“好。”
七郎在京时,竟然还有个姘头,着实让她意外,这要换在平日,她怎么的也能高兴上一回,可现下这副场景,越是看见此人,再加上此人态度未免太随意了些,便格外的不称心。
“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得了台面,”说这话时,魏氏刻薄地很,“我虽不知从前你是怎样照顾的七郎,但打今日起,这里也不需要你了,七郎没醒前,内室你也无须再进。”
叫魏氏最受不住的,还是她的穿着,素得成什么样,不是一般的晦气。
都说打那样的下贱地方来的人,都惯是面浅极没规矩的,她与她说话,她倒像个木头一般,半天没什么动静。
乐山也不是没动静,她只是静静等她说完,然后答话,“嗯。”
清冷地应了她一声。
乐山转过头去,最后看了沈璞一眼。
就要起身,魏氏先没耐住,朝外头喊,“扶九,速将这个没规矩的丫头给我拖下去。”
软的不行,给点厉害吃吃,她才知道分寸。
扶九就在帘外侯着。
不等他入内来,乐山已站起了身,端起了面盆,朝魏氏颔了颔首,径直走出去了。
扶九暗呼了一口气,追着她也出去了。
华阳在外头喝茶,二人经过她身边时,她看见,扶九这般身份的人跟在了那女子身后,轻言细语,竟道,“盆给我吧,我来倒。”
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那不懂规矩的女子,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