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这日,乐山在巡防营当差,街上巡视结束,她正卸马进屋,月上梢头,夜色深重,这个时候,过道里已没有行人踏足的声迹,寂静得很。
“小陈回来了?”
“回来了,吴叔。”
乐山转身交代完事情,便放余下几个营头回去歇息了,顺手摘下头上的铁帽,随着吴叔往屋里走,“师傅呢?”
“哎,你师傅等你有一会儿了?”
“是吗?”师傅没多少事,铁定要拉着她喝个两盅酒,这几日清闲,日日被拉去喝酒,胃有些受不住。
“今儿出去,没发生什么事吧?”吴叔问。
“初二初三过去,城道倒也安宁了不少,晚间没发生大事,就是城西一户人家失了窃,过去盘看,遇见了六扇门的人,便耽误了些时间。”
“没事便好,只是大人这里,似乎新接了一桩案子,叫我见你回来,便喊你过去,似乎是件大事。”
巡防营还接案子呐。
“行,我去找师傅。”
汪木善照旧在院里烫了两壶酒,也烧了几叠小菜,就等她来。
“丫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来,过来吃些宵夜,垫垫寒。”
乐山解下腰间的剑,坐了下来,“今儿就不陪你喝了,一会儿就回去了,明早再来。”
“你这丫头”扫兴。
“大人,听吴叔说,你今日接了一桩案子。”
说起这个事,汪木善叹了口气,“哪里是我接的,是案子它呀,自己找上门的。”
“哦?怎么说?”
汪木善正愁着这个事,就等着要与她说,“乐山你仔细听着,午时你正出了门,户部侍郎裘大人就带人上了门,说是家里的小妾已有两天没有回府,找不着人,有理有据的,却在今早于城郊处拾到了她的遗物。”
“这是刑事案呐,人命关天,裘大人不去刑部,来巡防营有什么用?”
“说是去过了,刑部不给办。”
“为何?”
“裘大人说了,那小妾他认为当真是死了的,不都说拾到了遗物么,但刑部不认,没有证据,那边不给立案啊。”
唔……
“看来是件棘手的事,”乐山也不欲与他再谈了,“事儿我已知道,等明日裘大人来,我再与他细谈。”
汪木善见她急着走,喊她,“不吃点再走?”
“不了。”
一身轻,换了衣裳,出了门来,乐山牵着马,悠悠踱着步,今夜月光好,润色打在她脚下的地面上。
她抬起头。
那人站在了她面前,在一里开外的地方,墨色开衫,玉冠加顶。
无论是何时,沈璞都是这般清尘俊雅的。
“下营了?”他问。
然则,从乐山的角度看,他站在寂静狭小的巷道里,整个人投在墙壁昏暗的光影里,头顶枯树散开枝头,垂过了墙头,他以一身清新的黛墨,俊郎清华的容颜,像明媚的春光,倾刻照亮了周身黯淡的夜幕。
“嗯”乐山有些发怔,“下了。”
他怎么会在这?
“这几日很忙?今天怎么到现在才下营?”
他说着无比熟稔的话,仿佛在聊家常,事实上,自年夜那天见过一面后,她与他就再没见过。
没见过,他却知道她这些日是在哪里公干,每日是何时下营。
“沈小侯爷,”他朝她走近,乐山便也向他走近,想来想去,走到他面前站定了,也只说得出牵强无力的两个字,“好巧。”
“嗯。”他应声,“本侯方从少寺府回来,旁经了此处,恰巧就在此处遇见了你,既是这样,夜色笔直,且不如一道同行?”
哪里是恰巧,他在巷道里深立,难道不是在等一个人?
从前,从前的路顺畅,夜也像今日这样深静,他却是连一句敷衍她的话都不愿说,又何谈说要约一个凑巧遇见的人同行归程。
况且,她与他并不同路。
“小女家居城东,我骑马,你乘车,不便同行,还是就从这里分了吧。”
“若是这个问题,那陈小姐就不要担心了,今日我未乘车。”他垂眸望来,眸里流光婉转,“其实是我忙至现在,没有顾得上吃口热饭,我听闻城东拐角门下,有一户面汤文君,那人宁静,实为出名。你要是肯的话,我想跟你去吃上一顿。”
“小侯爷垂爱,乐山怕是要辜负你的一番好意”
“我只有这样一个请求,你硬是,”硬是装作不识我,“硬是拒绝我的话,那未免太不给我面子,相识一场,如今连顿饭都不能一道吃了?”
这般晚了,哪里还有吃饭的地。
城东面汤文君,旧时司马相如的故事,当垆卖着酒,是想诉一诉古人的旖旎,尝一尝皓腕凝霜雪里的美意么?
“沈璞,”夜深的时候,不敢多看他的眼睛,他的眸里霜气太重。怕情绪在他眼神的追击下没有回天的余地,她也只是叹了口气,“你又何必呢?”
牵着马,还是与他一道去了。
他确实没有乘车,却也没有骑马。
时间太久了,平素见他出门在外,身后总是一帮人的样子惯了,乐山甚至都不记得,他到底会不会骑马。
从这里一路走去城东,未免太不值当,可硬是,他执意要这样,乐山也只好,与他一步步走到了城东。
马蹄踏地的声音,在黑夜里哒哒的作响,悠哉悠哉,比肩成行的身影姣好,从地面上的影子上看,像依偎在一起。
彼此靠近,夜再深,雾再重,都不觉得冷。
乐山问他,他是何必呢?
他却想问,她是为何呢?
她不是一般的女子,这个道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可偏偏没想到,这个不一般的女子,实在太不一般,普天之下,会有撩人撩到一半转身调头就走的人吗?
他心里不愿承认,他或许知道些答案。
她心里有人了,那个人不是他。
“沈璞。”走了一半的路,她忽然喊他,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
乐山必须要喊他,喊了他,说了些话,才能打破一路走来的静谧气氛。
这一路上,她一直秉着气,连呼吸都是克制的。
走过了又一个街角,渐渐进入了无人无灯的巷道,她才惊觉,她与他同行漫步这件事,无外乎说不说话,心意在的地方,总都是相通的。
夜色又暗了一分,她却觉得,她与他现下比肩而立的场景,到底是暧昧了些。
呼了一口重重的气,乐山特意向右挪了一大寸,拉开了与他的距离,与他说话,“我突然想起,我还有正事未做,权当我反了悔,我便不去与你一道去吃面汤了,你就在这里一个人过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