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
此时已至七月中旬,因此所谓的好天气,对户外活动的人来说,其实是坏天气。
太阳从天空高悬,发出灼热的光芒,照得大地上的一切都像是被覆盖了一层炽热的毯子。空气中弥漫着闷热的气息,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压迫着人的呼吸。
树木的叶子在太阳的烤焦下变得枯黄,连风也变得慵懒无力。路上的行人纷纷找寻遮荫之地,想要躲避这股灼热的热浪。
街道两旁的建筑物被太阳晒得滚烫,连建筑物的影子也变得扭曲。沥青路面上的车辆行驶时留下一道道闪亮的车轮印,连地面都变得异常炽热。
整个城市弥漫着一种骄阳似火的气息,人们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被火烤的感觉。这是一個让人想要远离阳光的日子,一个炎炎夏日中最酷热的一天。
肖尧甚至怀疑,“炼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郁神父把“社会实践活动”安排在这一天,就是存心要“炼尽”这帮小流氓的罪恶。
“妈的,被天气预报骗了,”郁波一边伸舌头舔着棒冰,一边低声抱怨道:“早知道换一天了。”
肖尧跟郁璐颖对视一眼,额上皆是三道黑线。
今天肖尧穿着一件沈婕给买的篮球背心,大裤衩,光脚着一双黑色的凉鞋。
饶是这么热的天,郁璐颖还是穿着宝蓝色的连衣长裙,裙摆盖住大半个小腿,袖长快到肘上,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热。
此时,她正穿着一双浅蓝色的帆布鞋,右脚水蓝色的袜筒上方绕着一圈淡蓝色的丝带,整个人穿得像个哆啦A梦,肖尧非常喜欢。
他没有和郁璐颖一起走,一来,外甥女似乎有不少想和舅舅单独聊的话,二来,他不太确定郁波是否知道,他现在和郁璐颖之间的复杂关系,三来,即便郁波知道,这毕竟是集体活动,公然腻乎在一起,也未必好。
肖尧一边走路,一边给沈婕发手机QQ.
oO舒荷Oo:蓝色的裙子?我找找看,应该有。
oO舒荷Oo:你忽然问这个干啥呀?
堂吉诃德:没,就是忽然想看你穿一身蓝,感觉会很符合你的气质。
oO舒荷Oo:没试过……感觉怪怪的,不过应该能搭的出来。
oO舒荷Oo:不行再去买两件。
堂吉诃德:嗯嗯。
oO舒荷Oo:听傻妹说,你开学考试升级已经没问题了?
堂吉诃德:差不多吧,不过我现在的第一个小目标是80分。
oO舒荷Oo:真的假的,霍胖?
堂吉诃德:真的,开学以后我要用绝对的实力给他们一点小小的震撼。
oO舒荷Oo:忽然有上进心了!
堂吉诃德:是啊,毕竟有了值得为之努力奋斗的人,还有目标。
oO舒荷Oo:越来越会说话了。
沈婕当然不知道肖尧所说的“目标”主要指的是“80分奖励”,否则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oO舒荷Oo:话说你们今天那个,社会实践活动?具体是干什么的呀?
堂吉诃德:今天说是去人民广场给流浪汉送饭。
堂吉诃德:波哥亲手做的罗宋汤和鸡汤。
oO舒荷Oo:啊?你们一群流氓浩浩荡荡上街去给流浪汉送饭?这画面还挺喜感的说。
堂吉诃德:第一,我不是流氓。
oO舒荷Oo:好好好。
堂吉诃德:第二,不要用流氓给人贴标签。我稣哥拣选十二门徒的时候,
沈婕似乎是对十二门徒的原始职业不是特别感兴趣。
oO舒荷Oo:好好好,不是流氓。
oO舒荷Oo:是悔改的流氓。
堂吉诃德:对溜。
oO舒荷Oo:那你们是定期要去送吗?还是每周一次?
堂吉诃德:谁知道呢。
堂吉诃德:波哥要干什么,我就跟着混呗。
堂吉诃德:哦,对了,我想起来了。
堂吉诃德:他们说是后面要去教会的敬老院还有孤儿院什么的。
oO舒荷Oo:慈善流氓集团。
堂吉诃德:嗯。
oO舒荷Oo:我卡里应该还有点钱,你看着给波哥捐点。
堂吉诃德:行,到时候我让波哥打发票给你,让你爸减税。
oO舒荷Oo:少来,你当这里是西方。
堂吉诃德:对了,我跟你说过伐?周琦醒了,等会这边完事以后,我们要去看她。
oO舒荷Oo:周琦……是谁?傻妹的那个同桌吗?
堂吉诃德:不是啊!那个是周瑶!周琦是那个我们从姚老师的殿堂救出来的女生啊!
oO舒荷Oo:什么?
oO舒荷Oo:她还没出院?她刚醒?!
堂吉诃德:老实说,我昨天听波哥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反应和你是一样一样的……
周琦,同学。
曾经是肖尧很头痛的一个女生。
这一年来,周琦是积极参与孤立和冷霸陵肖尧同学的先锋军。
自己和沈婕在共青森林公园的第一次约会中,因为恰巧和周琦冤家路窄,被当面好一顿拆台。
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进入殿堂就是去救这个周琦,可以说是大无畏的,以德报怨的,骑士精神了。
就跟拯救大兵瑞恩似的,差一点把自己、熊吉、郁璐颖、沈婕一堆人都给搭上。
也是在那个殿堂里,自己在机缘巧合之下,无意中窥探到了周琦记忆的碎片。
这才方知,周琦其实也是校园暴力的受害者,胁迫她的人正是王明。
与此同时,王明也是在暗中,在背后一直挑唆全班孤立自己的人。
在校长室与姚老师的shadow展开决斗时,周琦义无反顾地站在了她的“爱人”,姚老师身边,最后被白骑士的马蹄一蹶子踹飞。
姚老师的殿堂崩解之后,昏迷不醒的周琦也随着众人一起回到了现实世界。
她的肚子上,赫然一个马蹄状的血印。
那天,是沈婕联系救护车,把她送去医院的,沈婕自己还跟车去了。
之后肖尧也一直跟伙伴们说,有空等周琦醒了,要去探望一下她。
谁能想到这眼睛一眨的功夫,就过去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而周琦也渐渐成为了众人心目中的“被遗忘者”。
也就只有郁波还在惦念着她。
昨天波哥提到今天要一起去看她的时候,肖尧的第一反应也是和沈婕一样。
“什么?她还没出院?什么?她刚醒?!”
肖尧一边在炎炎烈日下闷头暴走,一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这样,他不小心踩到前面人的鞋后跟,也就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情了。
“啊,不好意思……”肖尧反应过来,赶紧下意识地道歉。
被踩到鞋跟的那人转过头来,赫然就是曾在小巷子里率众找张正凯“借钱”的飞机头,徐午辰。
看到飞机头的那张脸,肖尧的胳膊还是有些隐隐作痛。
说是飞机头,如今的飞机头已经剪去了“飞机头”,留了一个干净清爽的平头,甚至还戴上了一副颇为斯文的眼镜。
“没关系,没关系,肖哥。”徐午辰眉开眼笑地说,然后自己蹲下身,把鞋后跟重新勾上。
徐午辰站起身以后,肖尧又伸手拍了拍徐午辰的胳膊,以示歉意和善意。
接着,两个人便顺理成章地并肩而行,边走边攀谈起来。
“看,兄弟们同居共处,多么快乐,多么幸福!”郁波看着肖尧和徐午辰的背影,引用《圣咏集》里的话,转头对自己的外甥女说。
郁璐颖抿嘴对着她的舅舅笑了起来,还轻轻在他的胳膊上拍了一掌。
肖尧与其他十几个前“不良少年”来到人民广场,此刻,人流穿梭、车水马龙的大街,和平与繁华成了当时的主题。
少年眯起眼睛,看着战争影都、慕尔堂、新世界等等建筑,不禁回忆起在不久前的一个雨夜,郁璐颖就是在“战争影都”的大厅里初次跟自己告白。
虽然那天他们一起看了一个很难看的电影《美丽魔都》,但是整个魔都好像也确实,随着少女心迹的袒露,而变得美丽起来。
肖尧看向郁璐颖,郁璐颖似乎也和他想起了同样的事情,正偷眼看自己。
两个人的目光撞到一起,少女的脸色微微一红,立即若无其事地转开了头。
少年却小碎步挪到了少女的身旁,趁神父和大伙儿都没注意,悄悄把手藏在背后伸过去,想去牵少女的小手。
他的如意算盘和手都落了个空,郁璐颖像敏捷的小鹿一般跳开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跳回来,不轻不重地给他来了一脚。
这动作在旁人的眼里,也是足够亲昵与暧昧的了。
带鱼和徐午辰都在冲着自己挤眉弄眼,郁波也投来不满的眼神:“所有人,都过来,我说一下今天的安排。”
众人把郁波围成了一个圈。
他们的任务非常清晰,是将温暖送到广场的每个角落。
两个人一组,分配一个道路一个方向。
肖尧当然想和郁璐颖一组,就像张嘉龙想和陈鹿一组那样,结果郁波把这两个唯一,呃,唯二的妹子给配了对。
“肖尧,你就跟徐午辰一组吧。”郁波挤眉弄眼笑道,分别把两手按到两人的肩头:“和你的弟兄和好吧!”
周围爆发出一阵欢快的,没什么恶意的笑声,肖尧也只好讪讪地跟着笑。
最后,郁波把自己跟带鱼分了一组,跟他勾肩搭背的,把他拉走了。
不过,肖尧和徐午辰已经差不多混熟了,合作起来也不算尴尬。二人从战争影都门口出发,穿过一条条小巷——狭窄、阴暗,污浊且潮湿。
走了一阵子,肖尧问飞机头:“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怎么一个叫花子都没见呢?”
“呃……”徐午辰欲言又止,斟酌了一下才说道:“人家不是乞丐,真是乞丐也不会在这种偏僻的地方讨钱,他们只是无处栖身而已。白天他们会去找日结的工,晚上才会回到这些地方来过夜。”
“没人在那我们岂不是白来了?”
“会有人留守看着东西,一般是老幼妇孺。”
“你都这么熟练了吗?我记得你跟着波哥混也没有多久时日吧。”
徐午辰停下脚步,低头沉默了一会,然后才转回身:“我……我以前经常,呃,偶尔,坳他们的分。”
“这……”肖尧语塞,感觉把天聊死了,一时间十分尴尬。
你他妈的还是人啊?
“以前我到处混的时候,有两个来钱的路子,一是学校周围放学落单的学生,二就是这些流浪者——只要稍微吓唬吓唬,他们就会给钱。”
肖尧强忍着道德不适感继续采访道:“学生就不说了,流浪汉有钱给?”
“有的,他们干些日结的工或者捡破烂都有收入,花销又很少,还没有银行账户,钱都藏在身上,一拿一个准,被抢还不敢报警。”
“你真是个纯纯畜生。”肖尧听得直嘬牙花,咬着牙根低声咕哝。
“I was.”徐午辰没有生气,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昨天咱们课上学的歌里不是唱吗,i once was lost, but now i"m found,was blind, but now i see.”
“前我失丧,今被寻回,瞎眼今得看见。”肖尧随口哼起这段旋律:“这歌是真好听——不过,你那时候就不怕人家光脚的跟你拼命吗?”
“走这边!”徐午辰突然拽了肖尧一把,两人拐进了另一条小路。
“这边有流浪者?”肖尧往小路的尽头看去,没什么发现。
徐午辰摇摇头道:“是那边有110。”
“咱们今天送爱心餐光明正大,为什么要躲着警察?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已经改过自新了?”肖尧好气又好笑。
“你不会以为我们现在‘光明正大’在做的事,是条子很支持的吧?”徐午辰笑道。
“我可还不知道,华夏有哪条法律禁止施舍。”肖尧道。
“那当然不至于。但是你想啊,条子可不会希望自己的辖区内有许多这种流浪者,但是实际上,他们做不到把他们全都安置了,也不能全抓起来,只能是驱赶。”徐午辰耐心地解释道:“最后,这些流浪者就会聚集在各个辖区犬牙交错的缝隙中,形成一种三不管社区,自生自灭。”
“社会真复杂,”肖尧的眼睛变成了“@@”的形状:“我们送饭,会让这些三不管社区存活得更久?那波哥这么搞,会不会被警方找麻烦?”
“你也听过波哥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徐午辰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嗯……”
“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反正稣哥说,‘凡你们对莪这些最小兄弟中的一个所做的,就是对我做的’。我们只要去做,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是这样的。”肖尧点头道。
“而且我觉得,”徐午辰道:“只是我个人觉得,波哥让我们送饭,也不见得就真的是为了照顾这些流浪者。”
“而是为了‘你们’。”肖尧这次反应很快。
“没戳,”徐午辰道:“经上不是说吗?‘非到你还了最后的一文,决不能从监狱里出来’,其实波哥主要还是帮我们做‘补赎’,毕竟‘浪子回头’,也不能光靠嘴皮子动动念经。”
“嗯……”肖尧说。
“条子不愿意承认这些流浪者的存在,所以波哥也不是给流浪者送饭。让我们这些灰色的人给另一些灰色的人送一些灰色的饭,大伙儿心照不宣。”徐午辰道。
“警察会找我们的麻烦?那郁璐颖她们没事吧。”肖尧忽然开始担心起来。
“郁姐妹清清白白的,能有什么事?我不去和巡警照面,是因为我自己底子不干净,万一他心情不好,抓住我盘问半天,这天气,饭都该馊了。好了,咱们今天还没开张呢,要抓紧了。”
在一处角落,他们遇到了一个瘦弱的流浪汉,枕着一个破旧的行李包,直接躺在地上,整个人脏兮兮的,让人看了直皱眉。肖尧和徐午辰走上前去,从保温布袋里将快餐盒取出来,摆在他面前的地上——一份肉菜,一份热腾腾的米饭。
那老人抬起满是沟壑的脸来,下巴上的胡子竟已分不清究竟是什么颜色。他嗫嚅着说了几句什么,但肖尧完全听不清他究竟说的是什么——有可能是“谢谢”,也可能不是。
“Yes jesus loves you.”徐午辰说道。
“老徐啊,”在前往寻找下一位流浪汉的路上,肖尧忍不住问道:“你帮神父打这些义工,真的是自愿的吗?”
徐午辰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个笑容:“为什么这么问?”
肖尧很难把这个笑容,和之前那个勇武好斗的“飞机头”联系成一个人。
“就……我讲了你别不高兴啊,”肖尧期期艾艾道:“我听人家讲,就,咱俩认识的那个,区长公子的那事儿,本来怎么的也得把你们关上一阵子的,是老郁去交涉,条件是你们在他那儿服务……”
“啊,是这样的没错。”徐午辰语气平淡地说:“最开始的时候,确实谈不上自愿两个字。”
“那就是说,现在是自愿的了。”肖尧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
“该怎么说呢?”徐午辰沉吟了一会儿:“其实我是周边村镇来魔都的学生,没有魔都户口,只是跟父母来打工借读。”
“噢。”肖尧说:“我也不算魔都土著。”
“刚来魔都的时候,也许是自己性格问题吧,反正我挺受排挤的,”徐午辰微笑着说:“甚至还三天两头被人揍。”
“啊这,”肖尧听了这话,又对飞机头起了感同身受的同情,伸手拍了拍他的上臂:“我能想象。”
“有一次我被几个坏小子围殴,”徐午辰道:“我忽然忍无可忍,逮着其中最矮最瘦的那个,玩命揍他,不管别人怎么打我,我就玩命盯着这个揍。
“后来,那场架打完,就再也没有人敢惹我了。”徐午辰告诉肖尧。
“哈。”肖尧说。
“再后来,我发育了,个子一下子窜得人高马大,”徐午辰说:“我开始迷信暴力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原来是这样。”肖尧点了点头。
“别看我到处带人拗分,我不像别人一样,拗了分就去抽烟、喝酒、打机,”徐午辰蹲下身子,把另一份饭菜放在一个抱小孩的妇女跟前:“我说我是贴补家用,你一定会笑吧?”
“……”肖尧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得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但其实,我忘了一件事情,”徐午辰道:“其实我心底是想做一个好人,好学生,好孩子的。”
“啊……”
“郁神父除了让我劳动,让我参加社会活动以外,还经常会让我拿一些钱回去,”徐午辰解释道:“虽然不是很多,但是我知道,他也是很努力地在帮我。”
“我可以想见。”肖尧点头道。
“但是一开始,我仍然觉得,他不过是在假惺惺。
“有一天,我参加完弥撒回去以后,躺在床上做了一个梦,”
徐午辰的眼神有些迷离:“我梦见我回到了上小学时的村镇,那时候我还是个……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腼腆好学的孩子。”
“我信。”肖尧告诉他。
“我梦见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书,”徐午辰继续回忆道:“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封死的门。忽然,那扇封死的门被一脚踹开,郁神父端着双管猎枪冲了进来。”
“双管猎枪!”肖尧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知道他有猎枪?”
“没有啊,我不知道。”徐午辰奇怪地问:“他真有猎枪?”
“没事,你继续讲。”肖尧说。
好你个波哥,你背地里到底都做了些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