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你继续讲。”肖尧说。
好你个波哥,你背地里到底都做了些啥?
“波哥把我从那个黑暗的小房间里放了出来,”徐午辰继续回忆道:“那個‘飞机头’,就是跟你打架的那个人,就守在我的门外。”
“然后呢?”肖尧彻底被这个故事给吸引住了。
“然后啊,然后我就和那个‘飞机头’打了一架。”徐午辰语气轻快地说。
“让我猜猜看,”肖尧道:“你在郁神父的鼓励下,鼓起了勇气,和神父并肩作战,击败了邪恶的飞机头,赢来了自己的自由?”
徐午辰摇摇头:“你只猜对了一半。”
“哦?”
“郁神父确实鼓励我挑战飞机头,但是他本人并没有插手,”徐午辰回忆道:“他说,他不能干涉别人的心灵意志。”
“……然后呢?”肖尧越来越觉得,这是郁波会说出来的话了。
“飞机头很强大,我不是他的对手,”徐午辰道:“但是他却处处留手。我一次又一次地被击倒,但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
听起来好像哆啦A梦里的某一话啊。
“最后,那个飞机头说,他很高兴看到我有了反抗他的意志和勇气。
“一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过来,是飞机头把我——我们善良的一面,保护在这个心灵家园,剥出暴戾的一面,去面对外面的世界。”
“竟然,是这样吗……?”肖尧喃喃自语道。
“最终,我决定离开这个安乐窝,去和飞机头一起,去面对外面的挑战。”徐午辰讲出了故事的结局。
“所以,你就做了一个梦,就顿悟了?”肖尧笑道。
“稣哥说,”徐午辰伸手探入自己的T恤领口中,给肖尧看他的那枚小十字架:“看,我派遣你们好像羊进入狼群中,所以你们要机警如同蛇,纯朴如同鸽子。
“所以啊,我决定再也不要成为一个,用强权和暴力威胁他人的人,但是如果有人想要伤害我,或者我想保护的人,我还是会毫不留情地饱以老拳。”
徐午辰轻轻挥了挥拳头,肖尧则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肖尧跟着徐午辰来到了他之前所说的“流浪者社区”——只是夹在烂尾多年的建筑工地、非法倾倒形成的垃圾堆、没修通的断头路中间,用一些乱七八糟的竹杆木片围起来的一块三角空地,里面有一些用纸箱蒙上帆布和塑料布形成的窝棚,高高低低的,混在堆积的各色破烂中间,不分彼此。
这里确实只有两个上了岁数的老人。
徐午辰把两人手上的盒饭都给了其中的一个老人,说他是这里的“太公”。
“太公”只和另一个老人就着自己的咸菜分吃了一盒米饭,其余的饭菜被收进了一个格外干净的泡沫箱,太公说,等晚上会分发给今天没有挣到钱的同伴们。
稍作寒暄之后,肖尧发现其中一个窝棚门口的塑料布动了一下,一只肤色白净却又沾着显眼污垢的手撩起塑料布,里面黑影中的人发现肖尧他们还没有走,便又缩了回去。
徐午辰这时就打算告辞,肖尧还想再多问问,但徐午辰很坚持,说回去汇合的时间快到了,肖尧只得作罢。
走开了一些距离,肖尧问徐午辰:“你发现那里还有一个人了吗?”
“发现也好,没发现也好,有关系吗?”徐午辰反问道。
“万一,是什么囚禁之类的?”肖尧回忆着一些不那么美好的新闻报道。
“呵呵,你刚才问我,为什么我拗分他们,却不怕他们反抗。我告诉你,沦落到这一步的人,基本上都是把活着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他们要是有,或者是曾经有,为了那点钞票跟人拼命的勇气……也就不会沦为一个活着的流浪汉了。”徐午辰道。
“我看,也未必吧……”肖尧喃喃自语。
徐午辰话锋一转:“你觉得,他们真的需要我们这几份饭菜吗?”
“难道不需要吗?”肖尧讶异。
“他们需要,也不需要。没这顿饭,他们饿不死,有这顿饭,他们也不能摆脱困境。他们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委屈,还有秘密,但是,走到这一步,终究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我们做什么也好,都要在尊重的前提下——她不想被莪们看到,我们就看不到罢。”徐午辰解释说。
“难道郁神父组织你们——咱们送饭,纯粹就是毫无意义的自我感动吗?难道就没有真正解决问题的方法吗?”肖尧说。
“要是端着高高在上的施舍心态,可能确实没啥意义。”徐午辰耸肩道:“不过,别人我不知道,对于我来说,送饭本身就是意义。”
“嗯。”
“我们在这边活动,会让周围的混混认为我们在罩着这一片,打坏主意的时候多少有所忌惮,也算是对我过去的错误,不,罪行的一些赔补吧。”徐午辰叹道:“至于你说的‘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要是真的有,也不是我能做到的了,还是让大人物们去伤脑筋吧。”
说着,徐午辰看向肖尧的眼神里流露出一股深深的期待。
肖尧胸中猛然涌起一股力量。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缘由,没有任何征兆与依据,他就是能感觉到,心中堡垒力量的境界又增强了一层。
这就是信任与羁绊的力量吗?
是的,老堂,没戳。
扶老奶奶过马路可比无脑刷怪来得效率。
……
众人按照先前所约定的时间,在战争影都门口集合,然后一起坐地铁回教堂吃公家饭。
饭后是“分享交流”环节,内容就是在平时上课的会议室坐成一圈,按顺时针挨个发言。
“我们完成了送饭任务,也完成了心灵的沟通,”带鱼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手里捏着一张纸:“虽然这一天——这半天的工作很艰苦,但我们收获了更多的是一份内心的平静和满足感。”
肖尧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倒不是他对眼前的活动和带鱼的讲稿不感兴趣,实在是到了他平时午睡打瞌睡的点了。
“这都两点多了……”肖尧微微侧头,低声对郁璐颖说着悄悄话:“这什么时候去看周琦啊?”
“嘘。”郁璐颖把食指放在了上下嘴唇上。
带鱼发言完毕,室内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接下来是张嘉龙。
“……一阵温暖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我意识到,这并不仅仅是一次实践活动,更是关于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我意识到,在这个喧闹的城市里……忘记了去关注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意识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别人……”
……这两个狗比的稿子文风如出一辙,怕不是班长大人统一枪的。
……
Zzz……
Zzz……
肖尧忽然被一只厚重的大手拍醒:“啊,啊!”
抬起头来,却见到金刚怒目的郁波哥哥,以及掩着嘴偷笑的郁璐颖。
其他人已经都不见了踪影。
“我,我睡着了?”肖尧站起来说:“我不是故意的!大家人呢?”
“已经结束咧。”郁璐颖告诉肖尧。
“走,”郁波言简意赅地说:“去医院看周琦。”
“看周琦你为什么那么积极?”肖尧对郁波的态度有些好奇。
“咱们吭哧瘪肚把她从殿堂救出来,不该去领声谢谢吗?”郁波大大咧咧地回答道。
“你少骗人了。”肖尧一撇嘴。
“舅舅想确认一下周琦的状况是否安全,毕竟姚老师、宋老师他们都……”
“好吧,我明白了。”肖尧点点头。
郁波严肃地说:“如果周琦没事的话,我想知道她卷进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你们是朋友,或许能问出真话。”
“朋友?”肖尧一歪嘴。
三人走出教堂的边门时,郁波返身将门锁好。
他去开车的时候,肖尧和郁璐颖站在教堂的门口,看到了带鱼。
这厮就站在圣方济各中学的边门,和晏笑相拥。
就是那种互相抱着对方的腰,上身后仰,说悄悄话的姿势。
晏笑上身穿了一个黑色的T恤,把运动外套缠在自己的腰上,充满了青春与活力。
带鱼看到肖尧,冲他比了一个不标准的米式军礼。
晏笑的运动鞋真好看,晏笑的阔腿裤真好看……妈的,便宜狗带鱼了,肖尧想。
“这不相干的醋也要吃?”郁璐颖面带愠色道:“是个美女都给你做老婆好不好?”
“什么呀,”肖尧讪讪地转过身,学着带鱼抱晏笑的那个姿势,手就往郁璐颖的腰上搂去。
然后,被一巴掌打掉了。
肖尧往前贴了一步,再次伸手。
“舅舅。”郁璐颖说。
肖尧赶紧缩回手,转过身,站军姿。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了过来。
郁璐颖坐后排,肖尧坐副驾,偷偷给沈婕发消息。
堂吉诃德:我又看到晏笑了,就是你给带鱼介绍的那个大美妞儿。
堂吉诃德:妈的,两个人在我们学校门口卿卿我我的,太嚣张了。
堂吉诃德:……老婆,等过几天你放出来了,我们也去学校门口卿卿我我。
……
见沈婕没有立即回复他,他又发了一条“我们现在去看周琦的路上了”,便将手机塞进了裤兜。
和往常的不同,车载音响里播放的不是格里高利圣咏,而是朴树的《那些花儿》。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这首歌是肖尧在高一开学军训的时候,表演文艺节目的时候唱的,后来一段时间里,班上一些人就喊他“花儿”,直到他被全班孤立,这个善意的绰号也就慢慢变得无人提起。
朴树的大多数歌曲总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伤感的情绪中。
肖尧靠在副驾驶位上,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站在楠京路步行街上,远处是高耸的东方之珠电视塔。
周围的一切都好像随着时空而扭曲着,清晰的唯有两个身影。
已成大人模样的沈婕和郁璐颖分别从两个方向走来,擦肩而过。她们都重新长出了飘飘的长发,沈婕穿着绿色的上衣,嘴角挂着微笑,郁璐颖手里拿着经书,眼神中带着一丝……忧郁?鄙夷?
肖尧觉得,她们的身上都笼罩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
擦肩而过的时候,两位少女——不,两位青年女子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肖尧站立的方向,但是好像谁也不认识他一样,轻飘飘地走过了。
“等等!”肖尧想叫住她们,想大声喊出她们的名字,声带却只能发出“嘶嘶”的气流声。
少年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分头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就好像三人从未结识过一般。
肖尧醒了过来,发现果然是安全带勒到心脏了。
车子在大路上飞驰,开得很快,连后视镜下方吊着的十字架都在大幅度地摆动着。
车内的BGM已经从《那些花儿》过度到了《NEW BOY》。
郁波一边开车,一边嘴里跟着一起唱:“是的我看见到处是阳光,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
“所有疯狂过的都挂了,所有牛B过的都颓了,”肖尧用一模一样的旋律唱道。
郁波看了肖尧一眼,继续跟着音乐唱道:“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让我暖洋洋。”
肖尧用同样的旋律和郁波齐声唱道:“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全都变沉默了。”
郁波:“你的老怀表还在转吗,你的旧皮鞋还能穿吗?这儿有一支未来牌香烟,你不想尝尝吗?”
肖尧:“你拥有的一切都过期了,你热爱的一切都旧了。所有你曾经嘲笑过的,你变成他们了。”
郁波:“哦明天一早哎,我猜阳光会好,我要把自己打扫,把破旧的全部卖掉……”
肖尧:“哦时光不再啊,已不是我们的世界,它早已物是人非,让人崩溃意冷心灰……”
郁波:“哦这样多好哎,快来吧奔腾电脑,就让它们代替我来思考。”
肖尧:“哦有时你怕哎,不知道未来在哪,这世界越来越疯狂,早晚把我们都埋葬。”
郁波伸手把歌给切了,深深地看了肖尧一眼,半开玩笑道:“老子算是知道你为什么在班上被人孤立了。”
“舅舅!”郁璐颖不满道。
“郁神父您有所不知,”肖尧解释道:“这首《Forever young》是朴树2018年的新专辑《猎户星座》里的,就是用这首《new boy》的调子重新填的词。”
“把歌词重写一遍就能拿出来当新歌卖,这买卖不错。”郁波点评道。
“看来朴树的抑郁症在2018年又加深了。”郁璐颖在车子后排说道。
“不觉得很有趣吗?”肖尧道:“相隔20年,同一首旋律,两首歌词,每句话都一一对应,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忧郁沉稳的中年人,失去梦想变成咸鱼……”
“老子就是中年人,老子一样有梦想。”郁波豪情万丈道。
“舅舅只能算大龄青年。”
“郁神父今天心情不错啊?”肖尧说。
“是啊,难得见舅舅这么开心。”后座的郁璐颖扒拉着郁波的椅背。
“怎么?我老人家就不能开心了吗?——前面就快到了,准备下车。”
说话间,医院已经映入眼帘。三人下了车,关好车门,郁波打头,向着住院部走去。
肖尧一边走,一边还给沈婕拍彩信。
堂吉诃德:忽然想到了以前,我们俩一起住院的日子,好怀念啊。
真是的,她是不是又好几个小时没回我信息了?
郁波带着肖尧和郁璐颖,穿过住院部的大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他们坐电梯上了五楼,穿过九曲十八弯的走廊,来到了周琦的病房门口。
一个护士正站在门口,向内张望。
她看到肖尧三人也向着这间病房走,便迎上来问是不是周琦的家人。
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她的神色有些迷惑,又解释说有刑警队的同志正在向周琦问话,让肖尧几个人先在门外等候。
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请勿打扰”。
郁波和肖尧也从门上的玻璃窗向内张望。
病房里空荡荡的,只有两张床和一盆鲜花。
周琦瘦弱的身体躺在床上,窗帘被拉上了,微弱的阳光从窗口透进来,映照着女孩苍白的脸庞。
一个警察坐在病床旁,头发很短,看帽子的样式却是女警察。她右手里拿着一个小本本,正在边问边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周琦向肖尧等人站立的方向投来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