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涯快步走出大殿,来到了院中。
这时候刚好是黄昏,太阳尚未彻底落下,残留的晚霞带着最后的红色,于天边拉出一道斑斓云影。
顾修涯举目而望,看到了天空中清晰可见的月亮。
准确来说,是两个月亮。
较大的月亮呈满月状挂在天空,散发出朦胧的昏光。
另一个月亮则呈月牙状,其位置与满月完全重叠,看上去就像是一张贴图,深黑,无光。
“新月亮是在您离开后的第三個月出现的。”
叶琳娜走到顾修涯身旁,抬头看着天空,轻声解释道。
“一开始,我以为是我自己产生了幻觉,因为最早的那段时间,父亲他们并不能看到这个月亮。”
“但奇怪的是,塞德里克却能看到。他当时的吃惊一点也不比我少。”
“我询问了很多人,最终通过统计对比发现,似乎,只有具备意识能量的人,才能看到它的存在。”
“这样的情况没有持续太久。”
“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不具备意识力量的人,也逐渐发现了它的存在。”
“到了现在,所有人只要一抬头,就能清晰的看到它了。”
叶琳娜说到这,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眼神有一瞬间不自然。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
“从月亮出现,到它被所有人【观测】到,这期间呈现出了明显的规律性,每天新诞生的,能够看到它的人的人数完全一致。至少在格兰仕范围内是一致的。”
“我当时,很慌乱。这种循序渐进的过程让我有了一个很可怕的猜想。我怀疑这背后有什么东西在操纵着这一切。我怀疑有某种力量在试图让我们看到它。”
“我怀疑......当所有人都能看到它的时候,既是它真正降临之日。”
“但父亲不这么认为。”
“他认为这是一种恩赐。”
“因为月亮的出现,让您留下的神恩变强了。”
“那是一种非常显著的变化,力量、耐力、体质、乃至于寿命......一切神恩提供给我们的能力,都得到了暴涨。”
“唯一的代价,就是所有人的身体,都不约而同呈现出了一定程度的衰老。”
“但因为神恩赋予了我们额外寿命的缘故,这样的衰老并没有导致任何人因此死亡。事实上,除了容貌和身体的变化外,它带来的影响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很多人因此而疯狂。格兰仕一夜之间多了将近上百名狂信徒。”
“您能想象吗?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在看到月亮的第二天,居然一跃跳出了十米远的距离。甚至就连他断掉的胳膊,都重新长了出来。”
“没错,我说的就是马修斯。”
“马修斯告诉我,说您曾亲口向他承诺,会复原他的胳膊。他因此笃定的认为,这个新出现的月亮,就是您以无上伟力创造的奇迹。”
“我承认,我被他说服了。”
“因为除了这个理由,再也没有其他任何理由能够解释,月亮为什么会对我们体内的神恩,具有如此强大增幅效果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增幅效果,甚至包括了......真元。”
“它并不能无中生有创造出属于我的真元,但它却能够使我体内源自于您的真元【增生】。”
“只要我站在月光下,只要我看着月亮,我体内的真元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老实说,我以前从没想过,有一天莪居然会为真元太多而苦恼。”
“为了消耗它们,我甚至养成了每天起床用一次术法的习惯。”
“刚开始的时候,真元虽然被消耗掉了,但术法并没有生效。可随着时间的推移......”
叶琳娜说到这,犹豫了下,才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我好像快要能用出它来了。”
顾修涯沉默不语,眼神却有一瞬间的震动。
他缓缓抬起头,环视天地。
属于颅中之眼的视觉无声降临,撕开了世界的伪装。
在月光下,在空气中,有零星的团状光斑缓缓浮现,仿佛视网膜上的微尘。
虽然这些光斑的数量很少,直径也小得可怜,但顾修涯还是一瞬间就认出了它们的本质。
天地之力。
消失于观仙世界的天地之力,出现在了格兰仕。
顾修涯想起了在悬山城看到的记载。
【仙历三百八十五年,五月十三日,山融于地,月归于天】
月归于天,归去何处?
就在眼前。
……麻烦了。
顾修涯在心里叹息。
天地之力的出现,透露出了一个让人颤栗的信息。
那就是,头顶那轮漆黑的新月,有大概率,就是在观仙世界消失的那一颗。
顾修涯无从想象,究竟是何等的伟力,才能跨越如此漫长的距离,将属于宇宙另一端的庞大天体,送到他眼前。
能达成如此壮举的力量,为何,没有在彗星体文明出现的时候,直接干涉观仙世界的走向?
为什么非要等到月亮被摧毁后才出手?
是不能?还是不愿?
这个月亮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出现在瞻神世界的目的是什么?
它如今的新月状态,究竟是代表某种新生,还是……重塑?
疑问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却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
顾修涯感到一阵棘手,他怀疑皓月的出现是某种更大麻烦的前兆,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完全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他看向叶琳娜。
“是我阻止了她。”
不等叶琳娜回答,一道人声突然自身后响起。
顾修涯转头看去,就见到黑色的意识之力缓缓散开,赫菲斯的身影浮现而出。
这位流落凡间的神灵,此刻看起来已与从前大为不同。
祂的身躯大小暴涨了两倍,漂荡在半空中仿佛一座小山,几乎完全挡住身后五米高的大殿殿门。
祂的形态也发生了变化,身躯上缓缓流淌的物质从岩浆变成了原油,期间还夹杂着若隐若现的电火花。
构成祂头颅的机械不再是纺织机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台蒸汽机一样的造物。
祂原本无目的眼眶中亮起了两点星火,火光顺着黑雾升腾,伴随咔嚓作响的机械摩擦声,不断有蒸汽从祂的颅顶喷出,散开大片光晕。
顾修涯心中闪过一丝惊奇。
他清楚的感觉到,赫菲斯身上有一股全新的意识波动正在萌生,那力量尚且不甚强大,却给人一种披靡万物的威严感。
就仿佛……一位即将登上宝座的帝王,在向尘世,宣告祂的到来。
仅仅只是一年半的时间,就获得了如此巨大的成长么……
这一刻,顾修涯才算切实认识到了【神灵】这个物种的可怕。
这些诞生于意识的灵智体,对信仰力量的捕获和运用能力,实在是太强了。
与之相比,他的造神计划,就像是用漏网去接水,接的还是别人挑剩下的,充满了不确定性和落后性。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他没有神灵那种生而得之的强大能力,他只能通过这样的手段,去尽可能的搜集那些本就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这是你从新工业中攉取的力量,还是你曾经失落的权柄?”
他开口问道。
“二者皆有。”
赫菲斯回答道。
祂的声音恍如雷鸣,一出口甚至让空气都为之颤动起来,但近在咫尺的叶琳娜却听不见丝毫。
顾修涯知道,这是切分机的力量切断了声音的传播路径。
他微微抬头,凝视着主动落到他面前的庞大阴影,开口道。
“……赫菲斯阁下。我记得,我们的约定中,似乎明确包括了【不得以任何方式干涉别教内务】这一条。你阻拦我的信徒向我祈祷,是想违约了吗?”
“当然不是,我的朋友。”
面对顾修涯的质问,赫菲斯显得很平静。
他解释道:“事实上,我阻止她召唤你,正是为了我们的教派安全着想。”
顾修涯到嘴的话顿住。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但赫菲斯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明白自己并没有听错。
他看到眼前的巨大阴影缓缓低下头颅,以极为正式且尊崇的姿态,对着他躬身一礼。
“我想,我必须要正式介绍向您一下我自己了,冕下。”
“我名赫菲斯,意识之圣灵,信仰之化身,格兰仕的保护者,世界工业的奠基之神。”
“当然,你也可以称呼我的另一个名字。”
“天成。”
顾修涯的眼神凝固了。
“......你窃取了属于天成的信仰?”
“准确来说,是融合。”
赫菲斯纠正道。
他说着,见顾修涯的脸色不太好,又道:“您没必要为此烦恼,我的冕下。这对您来说是件好事。相较于受到无数人主观认知影响而诞生的新兴灵智体,我想,我和您之间的合作与信任基础应该更牢固,不是么?”
“你觉得我们之间还有信任的基础吗?”
顾修涯冷漠的看着赫菲斯。
“远东有句古话,叫做:不告而取是为贼。如果你一开始就告知我你的打算,我并不会介意,我说不定还会配合你。但你现在的行为,与窃贼没有任何区别。”
“我对你很失望,赫菲斯。”
顾修涯的语气泛冷。
“现在,我正式通知你,我们的盟约破灭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淡蓝色的真元如山呼海啸般轰然荡开,笼罩了整座小院。
叶琳娜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狂然的力量吹飞出去,落到了数十米外的空地上。
顾修涯的身形随之暴涨,整个人于转瞬间化为一尊恐怖巨物。
天地之力的出现,让痴愚地蟒的力量得到了巨大强化。
相比之前,顾修涯此刻变化出来的真身愈发恐怖,藤蔓般的甲胄覆盖了他的全身,通体再无半点人类的痕迹,三只狰狞蛇头高耸,不断有如云似雾的孢子粉尘撒落,让他看起来就像是特摄片中的怪兽。
他此刻的身躯高度甚至达到了十米,常人视角下可称伟岸的赫菲斯,在他眼前就如一个矮人般弱小。
......等等,十米?
顾修涯心头微怔。
他猛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不该这么强大。
要知道,他此刻的真实境界,不过堪堪筑基。按理说真身状态下最多两三米高,毕竟从前二代弟子中最强的玄真,也就这个程度。
而现在,他的身躯高度甚至超过了八首真人,达到了堪比化形的程度。
不仅如此,顾修涯发现自己的视觉似乎也发生了某种剧烈的变化。
世界在褪色,光影随之消失。
墙壁变成了空白,街道成了两条直线,甚至就连天上的月亮,都只剩下两道如简笔画般的圆弧。
唯一保持了原有形体的东西,是眼前的赫菲斯。
事实上祂也发生了变化,祂变得......更加璀璨了。
恒河沙数般繁多的璀璨光芒在祂身上浮动,照出了祂银白的钢铁头颅,也让祂身上的原油物质,看起来愈发深邃了一分。
如果说,原本的赫菲斯就像是一副水墨画,神形具备,却少了一分色彩。
那么,现在的赫菲斯就像是一副现代写实画,还是打了光的那种。
祂不再是阴影的状态,祂变得立体了,也变得更加真实了。
祂就像是一位真正的神灵,浑身都散发出非凡超绝的气息。
顾修涯感到不可思议,他明白自己的眼睛应该是产生了某种变化,但他不明白这种变化是如何产生的。
“我感觉到了您的注视,我指的是意识层面的注视,看样子,您已经发现了它们给您带来的变化,对么?”
赫菲斯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顾修涯回过神来。
他左侧的蛇头微动,目光过下方的叶琳娜,看到了不少飞奔而来的熟悉身影。
马恩、安格列、马修斯......
顾修涯发现,自己的视觉并未恢复正常,周围的一切建筑在他眼中都是简笔画一样的模样,但他偏偏却能清楚的看到每个信徒的样子,乃至于看到他们脸上极其微小的表情变化。
他看到无数身着黑袍的身影于长街上出现,那些人手舞足蹈,几近疯狂,蜂拥着、推攘着,前赴后继跪倒在了顺天观之外。
紧接着,有嘈杂的声音在他耳边浮生。
那声音一开始很小,但很快就在无数次的重叠中,化为震耳欲聋的山呼。
那是一句用远东语言喊出的祷言。
“伟大的顺天,格兰仕欢迎您的到来!”